水榆花楸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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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榆花楸 2022年1期1这是我的梨园戏我等啊等啊牛车下山了。野鸡下班了。耗子也进入洞房了。那野鸡下班时的样子,步调稳当,胸也高,尾也翘,很是骄傲,它是坐着国际航班回来的。耗子进洞房的时候,总是一副偷情的样子,两只眼睛,油豆一样溜溜乱转。牛车,慢悠悠的,一路上都是半睡半醒的。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我不能走,我要唱戏。梨园戏。我从牛车上悄悄跳下,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只要大地长满野草,人人都是轻功的高手。我的山,是我的了。这是胡枝子山。这山上有一间小木屋。那木屋,花草都上房了,天天迎风起舞。最有意思的,墙泥里成段的木头,居然发芽了,长出了杨树的嫩芽。只要有土,就可以生根。这是土地和植物永久的爱约。想想植物,它们手里还握有很多份这样的爱约与阳光,与水分,与蜂蝶昆虫风云流转,四季更替。处处有情,万物花开。大爱才有大生。东北的植物,还要爱上雪。这间小木屋,虫子蛐蛐还有蜘蛛早就入住了。蛇,常常伸出精瘦的头,向我做出邀请状。我可不想成精,我对它一笑而过。我什么都不怕。蛇,我也不怕。我会武术。我的天父,我的地母,我的风叔,我的河姑,我的野花姐妹,我的森林兄弟什么都把我教会了。那梯田,两三米宽一个,从山底一直铺排到山顶。我时常从山顶起程,我跳啊跳啊,我要保证别踩到庄稼。这是自然的体育课。顶着风,骑着太阳的光束,冲浪一样爽快呢!多少荆棘,多少沟壑,都不在话下了。梨园戏,开场了我是武生。我与风,一起悄悄潜入夜。我蹲在一棵野生的山梨树下。它就长在那间小木屋旁。我先长吸一口气。这戏,一定要屏气,不能与呼吸一起做。那口气,太香了,全是梨香。我把梨香都吸进肚里了,就差梨身降临、与香魂团聚了。那真是一秒也不能耽误。最怕月亮要是它来了,就坏了。千万,别让月亮碰上。我悄悄站起身,半猫着腰,使劲晃动那棵山梨树。但,只能晃两下。这是有窍门的,它经过我周密的推算:第一下,把梨叫醒。第二下,让梨下树。然后我要迅速蹲下。听梨响。这非常考验我的记忆力,我要在极短的六秒钟里,记住每个山梨降落的地方。我只有一口气。在这一口气里,山梨噼里啪啦地跳下树,每一秒都是“多重奏。我要保证用记忆接住每一个梨,分清每一个音符的出处与归宿。这是耐力。也是长跑。从春跑到秋,从树上跑到树下,从味道跑到形状,从想象跑到现实,从天亮跑到天黑我,为什么那样怕月亮?因为我是在偷。我在偷山。那就是偷生。我太馋了。我渴望水果。我的家里,总是没有水果。只有玉米、黄豆、小米。只有青菜。大米,是一粒也没有。肉也很少。萝卜吃多了,便再也尝不出甜味。我把土豆当苹果吃。我把玉米秆当甘蔗吃。但那都是假设。真味,永远在梦里,比来生还要遥远。我的舌头惦记着山上的一切。这棵山梨树,离村庄太近了!就算只有月亮在场,我也感到难过。它太亮了,也太干净了。我很想装出优雅的样子,像野鸡下班时那样优雅,对一切都不屑一顾。可我,终究抵御不住山梨秋香的诱惑。那香,多厚的草丛也包不住。那香,是一柱一柱的,让我心生膜拜,又自愧如鼠。我痛着,渴望着我想大大方方地爬上那树,坐在树上,吃个够。或是抱着它,在山梨香与金风的缠绵里,美美地睡上一觉。我是会爬树的。爬树的教材,满山都是。都是金装的书,怎么翻都翻不坏。野生的山梨树,很好爬。它生有弯曲的虬枝,香路十八弯,每一处都是平安的驿站。榆树也很好爬。它疙疙瘩瘩,皮软骨硬,气味清香,并在晚春时挂满榆钱。关于爬树,我完全可以在榆树这里、在山梨树这里上完小学。那么,我的中学,我的大学呢?眼下,小学就要中断了!仿佛我刚一蹲下,月亮就长肉了。月亮,还是出来了。直接挂在了天中央。圆大,厚实。哪是它的开关?我真想找到开关,将它熄灭月亮,与秋天是绝配。秋月高高,朗照着我萧条的心境。一切,半途而废了。月满风弦,和泪弹。我再也动不了一步。我懊悔,为什么没有早一步跳下牛车。我想起了山下的父亲。他正在喝酒吧?他的酒杯里,有山梨的香味,我偷偷舔过。我的胃,在父亲面前,也是无语又无助的。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的饥渴。我知道,那不是父亲的错。我经常利用一整夜的时间,在梦里爬上一棵树,摘下许多黄灿灿的果每一次都是黄灿灿的。那是熟透的野生山梨。可是,就在我快要吃到嘴里的时候,梦醒了!我的心,多么的不甘。我不肯安于现状。我像蒺藜草一样纠结。难道,我的梨园戏,我那女扮男装的武生历程,就要永远这样无声地唱下去吗?当父亲喝完了酒,他会在哪里等我?2仿佛只是一觉的工夫,就是冬天了。冬天,注定是杀生的。有很多晚熟的梦,直接冻死了。如晚熟的庄稼一样。父亲把我叫醒。他要带我上山。是去很远的山。我怕冷。最怕干冷。干冷,如同干痛,如同干煎,如同干煸,痛得没有商量。我的冷,在父亲面前,与我的饥渴一样,我不知道怎样表达。不表达就意味着承受。乘着炊烟,走出村口。有炊烟真好,心可以跟着炊烟一起飘荡。身体也不那么沉了。 只是雪地,白得让我眼晕。我快被那白吃掉了!父亲吹着口哨,甩着鞭子,还时不时喊上两嗓子。他一喊,那声音便会自动复制。不一会儿,满山上都是父亲了。父亲的身在这里,父亲的音儿,已经跑远了。鞭音儿,独独给了雪。雪是吃音的。一声不响。雪也会饿。我惊奇地发现把父亲放在大雪山上,可真是好看!父亲的狗皮帽子,两只帽耳朵,忽扇忽扇的。那毛,足有半尺长。那毛,长在狗身上时,也不见得有那么长。可是,做了帽子以后,那毛像是找到了新的土壤,长势大好。父亲,有时会把两个帽耳朵向上卷起,俨然头上顶着一座毛城堡!雪花,落在帽子上,根本站不住脚,狗毛很光滑。只有苍耳可以居住。苍耳身上密布着无数个倒钩,就喜欢与皮毛纠缠。父亲吐出的烟圈,在雪道上滚落,眼瞅着就要散尽了,却又吐出来了。父亲的背是微微有些驼的,像刚刚成熟的榆。驼背好看,刚好与这曲曲折折的雪道互为照应。父亲的爬犁,是新做的。父亲的黄牛,是老伴了。我只能间歇性地坐在爬犁上,因为坐得久了,脚就冻成冻梨了。雪,已经钻进我的鞋眼儿里了。简直是无孔不入,它也想取暖吗?这山上,我能做什么呢?我们已经走出十五公里了。已经足足走了三个小时了。我的水榆花楸,就在这时出现了我不知道,它在等我!我不知道,它将用倒叙的方式与我相见。我不知道,它将粘连着我的父亲,粘连着父亲背后的山,粘连着大山深处的冬。粘连着我的一生。我什么都不知道事隔二十多年,我一直在问自己:假设没有水榆花楸,我的梨园戏可怎么收场?那必是演砸了!一砸就是一生。我的水榆花楸,它来了父亲扛着一根“站干,从雪里走来,半截身子与雪浪翻滚在一起。那浪都上头了,已经爬上狗皮帽子了。山里的雪,太大了。有些发狂。要上天。我站进去,一下子就吞没到我的腋窝了。我像是在游泳,那是天赐的雪泳。“站干,是树木真正的病终正寝。它站着,在一个秋天,悄悄辞别生长的绿意,悄悄与天地解除营养关系。但是它,并不悲伤。它告诉秋风,将自己的生命入殓。它与活着的树一起枯黄。只是在来年的春天,它不再醒来。漫长的寒冬,将死亡的哀戚一层层冰封。它站着,站在青山绿水间,要站很久我写到这里,为什么还要流出泪水?我总是在植物身上哭笑无常。我实在是心疼那种静默高洁的死亡方式。父亲的一只手,高高举起。紧紧握着!那一定不是鸟!父亲的眼睛都笑成核桃了!他扔下“站干。他就是不说话,嘴角一动,就是一层笑。再走一步,再来一层笑。父亲每每这样笑的时候,定是有好事了。我都快急死了我站在雪窝里,一动也动不得。那都快成雪房子了!没有门,只有一个天窗。我只有耐着性子等着父亲。我的天!他总算是张开了五指:三粒,只有三粒小红豆豆。那红,薄弱。那豆,轻巧。风一吹,就要跑了,就要没了!我的嘴里,立马就淌出酸水了!馋死了!父亲说:快尝尝吧!这个好吃!又来一层笑,真是逗我一样。他总是这样逗我玩。父亲说好吃,我就敢吃。父亲是我生命中第一个亲密的男人。我已经在父亲的引导下,吃过很多树了!父亲很爱他的牛。而我,是他经常插在牛头上的一朵女儿花。我太瘦小了,骑牛时只能骑在牛脖子上,抱着牛头俯冲。春天,我吃柳树。柳树的嫩芽,大把大把的,塞满我的胃,吃得很撑,很满足。进入初夏,我就吃野生的山葡萄蔓儿就是当年长出的新叶和新茎。那是我荒山叶宴的“上好佳。还有一种树,叶片边缘长满小锯齿一样的尖刺,咀嚼起来,也是酸的。但凡能吃的树叶,味道大都是酸的。我的胃,至今还保持着嗜酸的野性。半缕酸魂,一朵浮云这样的小果,得用舌尖品味。用整张舌头,味道就薄了,不够分了。我急急地捏上一粒入口:酸,没有五味子那么浓。那酸,很懒的样子,躲在果肉里,不肯出来。我用舌尖把它唤出来!我渐渐地唤我总能抓住那试图逃跑的一丝儿的酸如我紧紧抓住的两只牛角!父亲又是一层笑。然后是哈哈大笑。笑得树枝上的雪都掉下来了。笑得棉衣都开叉了我真想,扑到他的怀里,让他抱着我三粒,我足足吃了半个小时。那是我童年的慢生活慢享山音,慢享野味,慢享父爱。我又想起我的梨园戏,我为什么不能告诉父亲呢?我为什么要一直等着呢?为什么3我一直是一个等爱的女人。我很会爱。爱自己,爱别人。在我这里,风花雪月,根系天地,意境超绝。等着,是最自然的。煎熬地等着。梦里梦外地等着。我从不表达。我如植物一样,我知道,阳光总会照到我。当太阳与植物对焦,将永远不离不弃。我等的,不是男女情爱。那种爱,太小了,太狭隘了。我等的,是父亲的这种爱。我曾经,那样富有。我的父爱,是真正的如山。这种感觉,一直与水榆花楸生长在一起。我也因此喜欢像父亲那样的男人。那样的语貌。那样的体态。那样的经历。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呵护我每每与那样的男人面对,我便忍不住心生照顾。饭桌上,生怕他喝醉。醉后又生怕他宿醉难受。又怕他吃不饱。我想象着父亲的一切:粗茶,淡饭,打火机或是火柴,烟酒而当这样的男人坐在我身边,我便倍感平安。我在同龄男人的身边,从来就没有平安感。我得到的只是动感,旺盛薄弱。只有树大根深,顶天立地,我才觉得可以依靠。那一刻,我快乐地回归到做女儿的本分。我恍惚的父女之情,再一次降临了。 毕竟,我飘零太久了。我分开父亲太久了常常有人告诉我:骄傲一点,再骄傲一点。我也能听懂弦外之音:大概是说我生有奴相。是奴婢。是丫鬟。专会伺候人还好,我长相平庸。没有大美。也没有小美。我只是尽量表达着土地的朴素。我想说,那不是贱。那也不是恋。那是爱。是与水村山郭一起绵延的爱,是属于大自然的。是按照四季的规律自然生长的。那同样,也是我表达感恩的一种方式。假如,没有参与我的成长史,不是心向自然,又怎能读懂我的爱图?面对父亲,面对像父亲那样可敬而沉默的男人,我怎么骄傲?我有什么资格骄傲?就像我面对森林,面对野花。植物,是先于人类之前出现的。它掌握着更加远古的仙机。裸子植物,最早出如今古生代。后来,又经过冰川时期而保存下来。松科植物,就是裸子植物的典型代表,也是裸子植物中最大的一科。藻类植物和蕨类植物,那么比子植物更加长远。它们经历了由海洋到陆地的变迁。禾本科的植物,让人类有五谷。我们如今常见的开花结果的植物,多是被子植物。它们与环境斡旋,进化出花朵和种子。我只能是敬,无法傲。当然,也有人这样赞美我:东珠,终究是什么样的父母,能生养出像你这样的女儿?我只是微笑。他们这样发问,我给了他们什么呢?是久违的知心、知寒、知暖、知情、知义、知恩、知报吧。是人与人之间那种自然交织、自然流淌的心曲吧。那是干净的。是没有负担的。似曾相识燕归来,无可奈何花落去!从人与自然中萃取的诗句,总能一丝不减地抵达此等难以描摹的况味。这正是他们心中的永伤我与父亲,真正交谈过吗?没有,从来没有。却又,无处不在。他的犁杖,他的家具,他的小板凳。木制的锅盖,精致的“牛样子,精刻的牛圈,牛食槽子,木头的炕沿儿这些,我一辈子也学不会。他吊墨线,总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后用手指拈起墨线那是古琴的声音,美妙极了。他对我影响至深,以致于我的眼睛,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只大一只小的。父亲是木匠。一颗木心,遍山木语。那木语,是会生长的。站干、风倒、放翅。这些都是父亲教给我的森林语汇。“风倒,就是树木继“站干之后的又一生命历程。我从没有时机目睹“风倒瞬间的高迈。我却无数次参拜过“风倒的遗容。那是自然而然的皈依。树体,渐渐皈依于大地。随后长出的菌类、苔藓、花草、树苗那就是它的舍利子。山里,所有的植物,都是天葬,都可称之为圆寂。树木,是参与土壤制造与保护的一等功臣。土壤,每一千年,才能产生约一厘米厚。它不可能高产,也永远不会高产。它比黄金更贵重。寸土寸金,这样表达土地的价值,还远远不够。“放翅,是一个非常形象的语汇。主要用来形容植物的叶子。一放翅,春天就来了,有雪怕什么?山上,早晚都会飞满青鸟。早晚都会百鸟朝凤。像植物那样枯荣有境,是我自弹自唱的?凤求凰?。我所有的自信,来自土地。我所有的自卑,来自土地。我所有的富足,来自土地。我所有的贫瘠,来自土地。而当自信战胜自卑,富裕战胜贫瘠,那才是我独有的涅。我的水榆花楸都知道4吃完了水榆花楸,还要再吃上一块奶油蛋糕。锯就是刀叉,锯出一块干净的雪,啃掉雪皮,就是雪晶了。雪晶很有味道。再往下锯,就是蛋糕了。绿色的质地细腻。这深埋在雪下的苔藓,在冬天,生活得更平安。用手摸上去,还毛茸茸的。这是天厨所做!我,只吃到了三粒小果三粒水榆花楸的小果。当然没有吃够。当然想见那树。我永远忘不掉,我的水榆花楸,就在眼前了它不是“站干,也不是“风倒。它是一棵高大鲜活的树。因为高大,父亲只能摘到三粒。因为高大,它一直忙着与天空礼尚往来,它忘记了经营自己的种子。这多像我的父亲!它的果,每一粒都与树枝难舍难分,所有深冬,它还挂在树上。这多像我和父亲!水榆花楸,它的树干像楸,它的叶子像榆。但它不是榆,也不是楸,而是蔷薇科花楸属的一种。它伞形的树冠高挂于孤干之上。那果,实在是太小了!可以忽略不计,可以恍惚成枝,可以与白云一起化掉。但,那毕竟是种子!这种子,也在等爱。等着小鸟光临,等着大风路过,等着我去品味它。只有这样,它的种子才能到达土地,有希望完成扩大族群的使命。花楸,全世界约有八十余种。中国有五十余种。多数花楸属的植物,都有着密集的花序。它可春夏观花,秋冬观果。但,野生的、高大的水榆花楸,非常珍贵。水榆花楸,对我来说更加珍贵。两个人,一座山。三粒果,一棵树。最难的,是遇见。我没有见过水榆花楸开花时的样子。它的花容在春天。我在冬天遇见它。我想起了我的梨园戏,我想起了让我难过的月亮,我想起了被我晃下树四处漂泊的山梨。假如,我的食用,能减少它与土地对接的间隔 ,那又有什么惭愧?物竞天择,物各有命,我应该帮它一把,因为我们相遇了。命里有,当随喜。随意。随愿。随风只有淡忘人烟的桎梏,才能穷尽自然的高远。馋,也是禅。只要秋天不老,梨园戏就可以一直唱下去我后来,最终悟出了一套绝妙的野生山梨吃法。随意找一个筐,随意找一个阴凉通风的地方,随意割上一些香蒿,香蒿要结了籽的,那样香味会更浓。千万不要刻意。随意就好。就像小河水随意睡在树荫里。把半熟的山梨放在割下的香蒿里,放上三天或是七天。这样,山梨会更香。那通体散发着蒿香的山梨,足以醉月。醉一辈子那是极美的还是那样的秋夜,还是那样跳下牛车。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把山梨咬出一个小口。然后,我学着父亲喝酒时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啜那酸甜可口的梨汁。月宫,天壶,树杯,梨酒我的梨园戏,因为有了水榆花楸的客串,终于唱出了一个完美的结局2022年10月14日-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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