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汉语词序

漢語的詞在句中的次序比較固定，從古到今變化也比較小。主語在謂語之前，動詞在賓語之前，修飾語在被修飾語之前，這在甲骨文中即大致如此。比如：“商受年”、“伐土方”、“帝受（授）我又（佑）”。但是，古代漢語也有少數特殊的詞序是現代漢語所沒有的。這些特殊的詞序實際上只存在於先秦以前的上古漢語裏，到漢代就已經從口語中逐漸消失。但由於一些寫文章的人習慣於仿古，因此在歷代的古文中也常常出現。瞭解這些特殊詞序，對於閱讀古文是有一定的幫助的。在先秦古籍中，最突出的特殊詞序是賓語在一定條件下要放到動詞之前。這種賓語前置並不是表達一定語氣的一般倒裝句（如列子湯問“甚矣，汝之不惠”是“汝之不惠甚矣”的倒裝），而是有一定語法條件的。可以說，倒裝是修辭（廣義）的問題，而前置是語法的問題。賓語前置於動詞之前的條件通常有三種。一、一、疑問代詞作賓語疑問代詞作賓語 上古漢語的疑問代詞“誰”、“何”、“奚”、“安”以及“焉”等做賓語時必須放在動詞的前面。換言之，這些代詞做賓語而放在動詞後面的說法大多不成立。例如：（1）臣實不才，又誰誰敢怨？（左傳成公三年）（2）敢問何何謂也？（鄭伯克段）（3）公欲誰誰相？（左傳桓公四年）（4）彼且奚奚適也？（莊子逍遙遊）（5）皮之不存，毛將安安附？（老子三十章）（6）吾誰誰欺？欺天乎？（論語子罕）（7）直道事人，焉焉往而不三黜？（論語子張）（8）人而無止，不死何何俟？（詩經魏風碩鼠）（9）方此時也，堯安安在？（韓非子曆山之農侵畔）（10）大王來何何操？（鴻門宴）例（1）中的“誰敢怨”就是“敢怨誰”。例（2）中的“何謂”就是“謂何”。例（3）中的“相”活用爲動詞，意爲“任命爲相”；“誰相”就是“相誰”。論語義，例（4）中的“奚適”就是“適奚”。例（5）中的“安附”就是“附安”（依附在哪里）。例（6）最有啓發性：“誰”和“天”都是“欺”的賓語，但“誰”是疑問代詞，故放在“欺”的前面；“天”是普通名詞，就放在“欺”的後面。例（7）“焉往”就是“往焉”。例（8）“何俟”就是“俟何”（等待什麽）。例（9）“安在”就是“在安”（在哪里）。例（10）“何操”就是“操何”（拿的什麽）。如果動詞前面還有助動詞，賓語一般也要放在助動詞前面，上舉例（1）“誰”就放在“敢”的前面。但也有將前置賓語放在助動詞後面的，比如例（3）中的“欲”就放在“誰”的前面。疑問代詞做介詞的賓語的時候，也要放在介詞的前面。例如：（11）焉焉用亡鄭以陪鄰？（燭之武退秦師）（12）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何以自托于趙？（觸龍說趙太后）（13）吾誰誰與爲親？（莊子齊物論）（14）許子奚奚爲不自織？（孟子許行）例（11）“用”是介詞，它的賓語“焉”前置；“焉用”意思等於說“哪里犯得著”。例（12）“以”是介詞，其疑問代詞賓語“何”前置；“何以”意爲“憑什麽”。“何以”後來逐漸成爲凝固形式，在古文中經常出現。現代漢語書面語中，仍舊常用“何以”，但意思已不是“以何”，而是“爲什麽”了。例（13）“誰與”就是“與誰”。例（14）“奚爲”意爲“爲什麽”。如果動詞帶有雙賓語，而由疑問代詞充當間接賓語，那如果動詞帶有雙賓語，而由疑問代詞充當間接賓語，那麽這個間接賓語通常也要放和到動詞前面。麽這個間接賓語通常也要放和到動詞前面。例如：（15）仲父之病矣，漬甚。國人弗諱，寡人將誰誰屬國？（國語齊語）（16）今尚書恣卒爲暴，暴且亂，亂天子邊，欲誰誰歸罪？（舊唐書王忠嗣傳）例（15）“誰屬國”即“屬誰國”，“屬”帶有兩個賓語，“誰”是間接賓語，“國”是直接賓語；“屬誰國”意爲“把國家託付給誰”。例（16）“欲誰歸罪”即“欲歸誰罪”，意思等於說“欲歸罪於誰”。先秦這種疑問代詞賓語前置的格式，一直爲後來寫古文先秦這種疑問代詞賓語前置的格式，一直爲後來寫古文的人所遵守。的人所遵守。例如：（17）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何說？（韓愈張中丞傳後敘）（18）而今安安在哉？（蘇軾前赤壁賦）（19）噫！微斯人，吾誰誰與歸？（范仲淹岳陽樓記）（20）吾何何以傳女曹哉？（汪琬傳是樓記）疑問代詞賓語前置的規則在上古漢語中是比較嚴格的，很少例外。只有“何如”也常說成“如何”，但這兩種格式在先秦就已經是凝固形式，意思已經不是“像什麽”，而是“怎麽樣怎麽樣”或“怎樣怎樣”了。例如：（21）吾聞北方之畏昭奚恤，果誠何如何如？（戰國策楚策）（22）傷未及死，如何如何勿重？（子魚論戰）（23）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何如？（孟子梁惠王上）（24）與不穀同好，如何如何？（齊桓公伐楚 例（21）和例（22）是詢問，例（23）和例（24）是商量可否，都不是“像什麽”的意思。古書上“如何”又可以說成“若何若何”、“奈何奈何”。例如：（25）使歸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若何？（左傳僖公三十三年）（26）先生助之奈何奈何？（戰國策趙策）“如何”、“若何”、“奈何”的當中還可以插入代詞、名詞或其他詞語，成爲“如何”、“若何”、“奈 何”的格式。這些格式的意思都是“對怎麽樣”。例如：（27）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如太行、王屋何何？（愚公移山）（28）寇深矣，若若之何何？（左傳僖公十五年）（29）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奈若何何？（史記項羽本記）這一類賓語前置實際包含兩個條件：第一，賓語必須是代詞。第二，全句必須是否定句，即必須有否定副詞“不”、“未”、“毋”（無）等或表示否定的無定代詞“莫”。代詞賓語一般要放在動詞之前和否定詞之後。例如：(13)若不許君君，將焉用之？（左傳昭公四年 (14)我非子子，固不知子矣。（莊子秋水）“君”和“子”一類的詞雖然有一定的稱代作用，但並不是代詞，而是名詞，在否定句中是不能放在動詞之前的。古代漢語是不能出現“不君許”、“不子知”之類句子的。使用否定副詞“弗”、“勿”的否定句一般是不帶賓語的；但如果出現賓語，而且又是代詞，同樣要前置。這種情況比較少見。例如：(15)大國亦弗之之從而愛利。（墨子非攻中）(16)然民雖有聖知，弗敢我我謀；勇力，弗敢我我殺。（孟子公孫丑上）否定句代詞賓語前置的規律遠沒有疑問代詞賓語前置嚴格。在先秦古籍中，也可以找到不少否定句代詞賓語不前置的例子。例如：（17）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之矣。（禮記檀弓上）（18）有事而不告我我。（左傳襄公二十八年）（19）夫不惡女女乎？（左傳襄公二十六年）（20）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諸侯莫違我我。（管子封禪）下面兩個例子都引自詩經，一個代詞賓語前置，一個代詞賓語後置，最能說明兩種情況並存的現象：（21）不我我知者，謂我士也驕。（魏風園有桃）（22）不知我我者，謂我何求。（王風黍離）這可以說明從先秦時代起，否定句中的代詞賓語就已經開始從前置向後置發展，因此出現兩種情況並存的現象。秦以後這種發展實際早已完成，但歷代古文仍舊是兩種情況並存。下面兩個例子都引自漢書，代詞賓語的位置就不同：（23）匈奴必以我爲大軍之誘，不我我擊。（李廣傳）（24）漢果不擊我我矣。（趙充國傳）兩句中，代詞賓語“我”一在動詞“擊”之前，一在“擊”之後。可以這樣認爲，漢以後的文章中，否定句中代詞賓語後置是反映了當時語言的實際情況。至於把代詞賓語仍舊放在動詞之前，則主要是爲了仿古。下面再舉幾個漢以後，代詞賓語前置的例子：（25）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之嘗聞。（賈誼論積貯疏）（26）每自比于管仲、樂毅，時人莫之之許也。（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27）彼不我我恩也。（柳宗元童區寄傳）（28）古之人不余余欺也。（蘇軾石鍾山記）這種代詞賓語前置的現象也殘存在現代漢語從古代所吸收的成語中，例如“時不我待”。有一類賓語，其前置有一個特點，這就是在前置的同時，還要在賓語後面用代詞“是”或“之”複指一下。“是”或“之”也要放在動詞或介詞的前面。例如：（1）秉國之均，四方四方是維。（詩經小雅節南山）（2）將虢虢是滅，何愛于虞？（左傳僖公五年）（3）今吳吳是懼而城於郢。（左傳昭公二十三年）（4）吾以子爲異之問，曾由與求由與求之問。（論語先進）（5）求，無乃爾爾是過與？（論語季氏將伐顓禺）（6）君子居之，何陋何陋之有？（論語雍也）（7）我楚國楚國之爲，豈爲一人行也！（戰國策魏策）n（8）晉居深山，戎狄戎狄之與鄰而遠於王室。（國語晉語）n（9）苟得聞子大夫之言，何後何後之有？（勾踐滅吳）例（1）“四方是維”即“維（保護）四方”。例（2）“將虢是滅”即“將滅虢”。例（3）“吳是懼”即“懼吳”。例（4）“異之問”即“問異”（問其他問題），“由與求之問”即“問由與求”。例（5）“爾是過”即“過爾”（批評你）。例（6）“何陋之有”即“有何陋”。例（7）“楚國之爲”即“爲楚國”；句中後面說“爲一人”，無代詞“之”，可資比較。例（8）“與”是介詞，其賓語“戎狄”前置而以“之”複指。例（9）“何後之有”即“有何後”。這種賓語前置的格式實際上是起了強調賓語的作用。初學古代漢語的人往往看不出這種格式裏代詞的複指作用，誤以爲前置的賓語是全句的主語，代詞“是”或“之”是另有所代；還可能誤以爲“是”等於現代漢語的判斷詞“是”，“之”等於現代漢語的“的”。這樣，就會把“吳是懼”解釋成“吳國懼怕這個”或“吳國是懼怕了”，把“由與求之問”解釋成“仲由與冉求的提問”。這一點是要特別注意的。在用這種賓語前置的格式時，還可以在賓語之前再加上“惟”（唯），構成“惟（唯）是”或“惟（唯）之”的格式。利用這些格式，強調賓語的作用就更加明顯。例如：（11）率師以來，唯敵敵是求。（左傳宣公十二年）（12）余雖與晉出入，余唯利利是視。（呂相絕秦）（13）父母唯其疾其疾之憂。（論語爲政）（14）當臣之持竿臨河之時，心無雜慮，唯魚魚之慮。（莊子徐無鬼）“唯敵是求”就是“求敵”，“唯其疾之憂”就是“憂其疾”，餘可類推。現代漢語從古代吸收的成語裏還有“唯命是聽”、“唯利是圖”等說法，就是這種語法格式的殘留。除去“是”和“之”經常用來複指前置賓語之外，“焉”字有時候也可以用來複指前置賓語。例如：（14）我周之東遷，晉鄭晉鄭焉依。（左傳隱公六年）“晉鄭焉依”即“依晉鄭”（依靠了晉國和鄭國）。如果賓語本身就是代詞，一種情況是仍舊用這種語法格式強調賓語，只是用來複指的代詞一般只用“之”，不用“是”。例如：（15）“我之懷矣，自詒伊戚”，其我我之謂矣！（左傳宣公二年）（16）語曰“唇亡則齒寒”，其斯斯之謂與？（穀梁傳僖公二年）（17）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是之亡也。（論語陽貨）例（15）“我之謂”即“謂我”。例（16）“斯之謂”即“謂斯”。例17“是之亡”即“亡是”（意爲“沒有這些了”）。由這些格式形成的“是之謂”、“此之謂”已成爲一種凝固形式，在古文中很常見。運用這些格式，可以加強肯定的語氣。例如：（18）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此之謂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 年）（19）上不失天時，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廢，是之謂是之謂政令行。（荀子王霸）另一種情況是不用複指代詞，直接把代詞賓語放到動詞之前，這個代詞賓語一般只限於“之”和“是”，其他代詞不多見。“之”作賓語而直接放到動詞之前的，只出現在否定句中，前已述及。“是”作賓語直接放到動詞之前的，例如：（20）維葉莫莫，是是刈是是濩。（詩經葛覃）（21）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是問。（齊桓公伐楚）“是刈是濩”就是“刈是濩是”（割它煮它），“寡人是問”就是“寡人問是”。爲了強調賓語，用代詞“是”、“之”或“焉”來複指而把它提前，這是古代漢語比較常見的一種語法手段。把這種句式譯成現代漢語時，複指的代詞“是”、“之”以及“焉”就無法譯出來。至於賓語是否移到動詞之後，則要根據具體情況靈活處理。例如，“四方是維”既可以譯成“四方都受到保護”，也可以譯成“保護四方”；“將虢是滅”既可以譯成“將要把虢國滅掉”，也可以“將要滅掉虢國”。當然，如果動詞的賓語就是“之”，那麽，它的前置也就不再能用“之”複指了。上文提到的“是之謂”和“此之謂”是古文中常見的凝固格式。“是之謂”、“此之謂”的語法性質相當於現代漢語的動詞帶雙賓語結構，但翻譯的時候不一定譯成雙賓語結構，而可譯成主謂賓結構：“這就叫做”。“此之謂”還可以不帶其他賓語而單獨形成一個分句。例如：（22）吾聞之，禹稱善人，不善人遠，此之謂此之謂也夫。（左傳宣公十六年）（23）詩云“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此之謂此之謂也。（孟子離婁上）“此之謂也”作爲表示判斷的分句，可以譯成“說的就是這個”，這正可證明“此之謂”是“謂此”的賓語前置形式，“此”並不是分句的主語。以上三種賓語前置的句式都是現代漢語所沒有的。除賓語前置外，古代漢語表示行爲數量的詞序也和現代漢語不同。現代漢語表示行爲數量時，一般是把數詞和動量詞放在動詞之後（如：“去三回”、“看兩遍”、“討論幾次”）。古代漢語有兩點不同：一是一般不用動量詞，二是數詞一般要放在動詞之前。例如：（1）又與之戰，七七遇皆北。（左傳文公十六年）（2）公輸盤九九設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拒之。（墨子公輸）（3）寒暑易節，始一一反焉。（列子湯問）（4）五五就湯、五五就桀者，伊尹也。（同上）（5）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三戰而辱王之先人。（國語楚語）例（1）“七遇”意爲“遭遇七次”。例（2）“九設”、“九拒”意爲“設了九回”、“抵擋了九回”。例（3）“一反”意爲“回去一次”。例（4）“五就”意爲“投奔五次”。例（5）“一戰”、“再戰”、“三戰”意爲“作戰一次”、“作戰兩次”、“作戰三次”。上古漢語中表示物量時，既可將數詞放到名詞前面，也可將數詞放到名詞後面。下面一例，兩種情況兼備：（6）吏二二縛一一人詣王。（晏子春秋內篇）數詞“二”置於“吏”之後，而數詞“一”則置於“人”之前。魏晉，特別是中古之後，動詞與有關數量動詞短語的位置幾乎是自由的。例如：（7）謹追辭叩頭五百下五百下，兩手自縛。（三國志吳志韋曜傳）（8）彼常願欲共我一過一過交戰。（宋書索虜傳）（9）且共汝輩赤腳入棘針地走四五四五遭，汝等能乎？（陶岳五代史補）（10）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幾回聞？（杜甫贈花卿詩）例（7）、例（9）的數量詞組“五百下”和“四五遭”分別放在動詞（動詞性短語）“叩頭”和“走”的後面，而例（8）、例（10）的數量詞組“一過”和“幾回”則分別放在動詞“交戰”和“聞”的前面。從句子成分看，古代漢語放在動詞前面表示數量的數詞，是作爲狀語來修飾動詞的。在強調某一行爲的數量時，可以改變句式，把數詞從動詞前面移到句尾，並在這個數詞前面用代詞“者”字複指，使“者”字前面的詞語成爲全句的主語，移到句尾的數詞就成了全句的謂語。名詞+數詞 +動詞 名詞+動詞+者+數詞 （主）+（狀）+（謂）（主）+（謂）例如：（1）於是平原君欲封魯仲連，魯仲連辭讓者者三，終不肯受。（戰國策趙策 （2）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者三。（鴻門宴）n 表示動量的數詞從動詞前面的狀語（“三辭讓”、“三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變爲全句的謂語，自然就顯得突出而重要了。以上兩例譯成現代漢語可以是“魯仲連辭讓多次”、“舉起所佩帶的玉玦（向項羽）示意好幾次”（兩句中的“三”都只表示多數，不是實數），但古今的語法結構則大不相同。現代漢語的動量詞一般是不能單獨作謂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