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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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白作者:李榕七点半。高飞走在病房走廊,像是头顶着一锅沸水。夜班是从下午五点接班,病区整晚警报不断,抢救工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半。八点前白班医生沈心应该接班,病房里却没有发现沈心的影子。高飞经过医生办公室,里面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抽泣声。沈心背朝着门,从后望去她瘦弱的肩骨仿佛两把手术刀片,她把头埋进瘦弱的胳膊里努力遏制着哭声,窘迫在喉管里的抽泣却比放声大哭更让人压抑。不必说,她又和老公吵架了。高飞呆呆望着沈心,内脏里有一根神经被扯得紧紧的。也许大多数婚姻不过是虎头蛇尾的一出戏,开始时神魂颠倒如胶似漆,随着时间的渐次推移,争吵就会取代夫妻之事变成家常便饭。沈心很少谈论家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过得不如意。高飞嘴笨,不知道如何劝说,在旁边干望着不知所措。沈心抹了把眼泪,低声说:“我一会就没事,你不用管我。”高飞赶紧说:“那我去给你买早点。”医院食堂大门上竖着一块蓝底白字招牌:“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请不要穿白大衣进食堂。”高飞脱下工作服挂在食堂门口的挂钩上,在窗口排队。食堂里大多是刚下夜班的医护人员,有认识的彼此打招呼开着玩笑,众人中唯一一个还穿着白大褂的就是外科的欧阳锦程。欧阳锦程顶着一头新品种玉米般的黄发,甚至连队都没排,带着他那特有的迷人微笑走到窗口递进餐卡:“素汤粉。”照理食堂师傅不给违反规定的人服务,他碗里热气腾腾的素汤粉里却赫然漂浮着红彤彤颤悠悠的牛肉片。高飞心里哼了一声:长得好看也是特权啊。欧阳是她的前夫,他们的婚姻结束于三年前。欧阳转身时发现了她,径自朝她走来。高飞警觉地用手护住自己的饭盒:“我只吃素面。”她显然自作多情了。欧阳连汤带水吸溜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问她:“听说你昨晚运气不好?”坏消息总比刘翔跑得快,高飞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提起的,索性冷着脸不说话,欧阳却不识趣地陪她排队,一面吃着一面和她谈论外科夜班的轶事。排了五分钟队,高飞刚到窗口手机猛地叫唤起来,病房紧急呼叫:17床病危,血压突降。高飞终于摆脱了欧阳的唠叨不休,飞奔回病房。紧急时刻沈心却不知去向,抢救进行了二十分钟后沈心才姗姗来迟。她明显不在状态,魂不守舍,反应均慢半拍,急得高飞大吼大叫。心脏内科主任闻讯前来参加抢救,但为时已晚,病人没能救活。家属投诉医院:病人病危医生六分钟后才赶到。科里的规矩是逢投(诉)必查(责任)必扣(奖金),当天排查值班表追究责任。高飞是下夜班,与她交接的是沈心,两人都不能免责。主任询问高飞时她迟疑片刻后承担了全部责任。严格讲她没有和沈心交班,而且她清晨疏漏了17床的例行检查。当时高飞查到17床时房门紧闭,她推开房门,眼前的17床正赤身裸体地把他老婆压在身下忙得正欢,两人都很克制没发出过分的声响。但她的出现使夫妻俩的“工作”出现了不可逆的停顿,高飞当时就窘得落荒而逃,脑子里活像闯进了一群蜜蜂,眼睛看什么都是白晃晃的,哪里还顾得上去询问病人的状况。谁成想半小时前生龙活虎的病人会因为“幸福”过度突发心脏病?除了扣发一个月奖金,处分还会影响到年底涨工资。大家都觉得高飞够倒霉。清晨的查房按说是两班医生的交接班,沈心根本就没到场,推算起来主要责任当然是沈心,这件事高飞顶多次要责任,明摆着是代人受过。但高飞能和沈心计较吗?且不说她们关系一直很要好,沈心从两年前就查出患了乳腺癌,左乳全切。自那以后,她的丈夫喝醉了就发酒疯,沈心过不下去了就离家出走,但那个人一来接她,说几句软话她就跟着回去了。高飞曾经见过她丈夫,“才华横溢”的画家,横竖看着都跟黑社会似的,满脸横肉不说,鼻梁上架副茶色眼镜更让人胃部紧缩。她不觉得此公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私下里科里同事都觉得沈心早该快刀斩乱麻把婚离了,但当面均是劝合不劝离。沈心很快就知道了科里对高飞的处罚结论,她要去找科主任说明情况,高飞拦住她,行了,别添乱了,处罚一个总比处罚两个好。她觉得沈心不能再承受更多了。高飞一脸疲惫地回家,准备不管不顾地好好补上一觉,迎接她的却是满满一屋子的人,比抢救室还要热闹。她记起了今天是周末,是黄成家人雷打不动的团聚日。黄成的大哥二哥全家出动,加上两位老人,把个三室两厅塞得满满的。黄成三兄弟各自叼着烟陪着黄老爷子在搓麻将,一屋子的烟。婆婆在厨房里招呼着锅碗瓢盆,忙碌得像个架子鼓手。两个嫂子一面嗑瓜子一面看韩剧,女儿妮妮和两个哥哥在高飞的卧室里玩,枕头掉在地上被踩来踩去,被子也不见了踪迹。她竟连个能安然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自从他们去年搬进这套三居室后,黄家人越来越喜欢家庭聚会,来得比白班还早,走得比中班还晚,流连忘返。高飞曾对黄成提过,聚聚可以,不必每周两次,这个和女人月经一样,来多了伤元气。例行聚会搞得他们每个礼拜都如临大敌,吃的用的玩的,大包小袋从超市收集回来,花钱还在其次,生活节奏全被打乱了。黄成对她的抱怨听而不闻,他是个寡言的人,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无论别人说什么,其实主意已定。如果可以他一个月不说话都没问题,除了面对家人时他难得的笑语不断,对任何人他都三缄其口,包括高飞。高飞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睡眠!一个晚上经历四次急救,插氧管、上呼吸机、心肺复苏,面对四次糟糕的结果,纵是钢铁神经也会绷断。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她就害怕推开抢救室的门家属爆发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失声痛哭。这工作没法干了,这家也没法回了,她怀着沉痛的心情自言自语。门铃响了。黄老爷子呼唤着她:“小高,去开门,顺便给我把眼镜拿来,我的牌看不清楚了。”高飞强打起精神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身子细瘦。走道里光线暗淡,一股男人强烈的汗味扑面而来,她还以为是楼下收破烂的李师傅,定睛一瞧,却是她的父亲高国庆。记忆中的高国庆总是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西裤,个子虽不高,但头发从来都梳理得一丝不乱,鼻直口方,油光水滑,从早到晚都整齐得像张新版人民币。眼前的父亲像块皱巴巴的抹布,头发长长,胡子拉茬,了无生气。他一看到她就像被开水烫了似的整个人蜷缩起来。搓着手,眼皮耷拉着,背也更加佝偻起来。高飞没好声气地问了声:“你来干嘛?”她记不起来上次见父亲是什么时候。父母离婚后,她就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家里一张父亲的照片都没有。父亲期期艾艾说了半天她才弄明白他是来借钱的,两千。高飞在家一向不管钱,工资存折都是交给黄成打理,她转身去和黄成商量,黄成果然拒绝了:“他又没养过你,理他干什么!”他掉头又上了牌桌,手上的麻将牌脆生生地跳动起来。黄成的话说得是没错,父亲从小到大没有给过她一毛钱。记忆中父亲只给她买过一块面包,那还是小学时高飞和同学去春游,中午照例自带午饭。和同学疯闹的时候高飞的饭盒被碰翻在地,馒头和咸菜撒了一地,她把馒头捡起来,弄脏的馒头皮剥掉,里面还是可以吃的。她蹲在地上小心地吃着捡起的馒头时,父亲正好经过,他不作声地牵起她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块面包给她。面包一毛二,上面有薄薄的包装纸,包装纸上印着淡绿色的香蕉和淡绿色苹果的图案,面包上的油透过包装纸慢慢渗了出来。气味芬芳的水果面包!其实高飞对父亲不请自来也是一千个不高兴一万个不乐意,他每次出现都是一脸的愁苦,搞得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愁苦了似的。怪谁呢?一个堂堂的中学教师,放弃了当医生的妻子和一个摆裁缝摊的女人跑了,而且那个女人皮肤不是一般的黑,鼻子不是一般的塌,怪谁?但人已经站在门口了能把他推走不成?她咬着牙在卧室里翻找了一遍,加上身上的钱统共不过两百,她只好又到牌桌上打断黄成。她希望赶紧打发掉父亲,黄成却不能体谅她的苦衷,木着脸装马虎不理睬她。倒是黄老爷子又叫唤起来:“哎哟小高,我的眼镜呢?你看你,到现在还没给我找来,我的牌都打不下去了!”黄成横了她一眼:“走开吧!你挡着我的光了,呆头呆脑。”他这么一说,一桌的人哄笑着。高飞不知道这话有啥可笑的,她按捺住愤怒,先把这两百给了父亲再说吧,来到门口,父亲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想想自己竟然连杯水都没给父亲,她心里骤然酸楚起来,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父亲无论如何是不会来求她的吧。屋里的人们又传来了轰然大笑。“叫你们打牌!叫你们开心!”她猛地掀翻了牌桌,一家人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惊愕的表情瞬间转换成愤怒和轻蔑,高飞脸上立即挨了黄成的两记耳光。她蒙了。闹剧一旦拉开序幕就愈发演变得锣鼓喧天,因为有旁观者的加入,高飞与黄成的二人战争急剧升级。双方都不惜露出狰狞面目,不遗余力地将自己最恐怖最丑陋的嘴脸坦露出来,两个人像比赛一般声嘶力竭地朝着对方喊叫,比赛着摔碎新添置的东西。你滚!滚出我的房子!滚得越远越好!黄成恶狠狠地说。沈心的嘴张成标准的“O”字型。高飞披头散发、脸色暗淡,一手提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深绿色尼龙包(包里装着她的牙刷和换洗衣服),一手牵着两岁的妮妮突然出现在沈心的单身宿舍。这间宿舍是沈心结婚前住的,是个单间,收费很低廉。单人宿舍来之不易,婚后沈心就没舍得退掉,每次她和丈夫发生矛盾她就逃到这里来避难。她自嘲这里是“防空洞”。随着她出走的次数越来越多,“防空洞”里的设备日趋完善。沈心把冰块敷在高飞脸上:“怎么搞的,发生什么事了?”高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半边脸是肿的,天爷呐,她刚才就是这副嘴脸穿街过巷,还故作镇定地和路边的街坊邻居议论了一会儿天气!“我不是离婚,我只是到你这里来住两天。”高飞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辩白。黄成一说让她“滚”,她就傻眼了。现在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太晚了,他们俩结婚以来大小矛盾不断。先前孩子小的时候黄家人鲜有上门,倒是孩子上了幼儿园买了新房后公婆就不请自来地搬了进来,径直霸占了最大的主卧,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妮妮怎么办?你还要上班,谁带她?”沈心忧心忡忡,她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的现状,倒一门心思操心起高飞的事来。面对沈心的发问,高飞举手投降:“我等会儿还要去给妮妮找所幼儿园。现在拜托让我睡会儿,我累得都快要死掉了。”吵闹中黄家人都避之不及,没有一个人过来扯劝,大概是巴不得这个结果。既然黄成要她“滚”,她拉不下面子只好佯装收拾东西。她象征性清了点东西拎在手里,发现她的丈夫一丁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已经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读报纸了。她抱起妮妮时原指望黄成能看在女儿的份上留她。在门口她稍微迟疑了片刻,黄成扔下报纸朝她们走过来,不是拉她,而是一把拉开门,把她们母女俩“扔”了出去。暗红色贴着“福”字的防盗门在她们身后“砰”地关上,她才意识到自己连门钥匙都没拿。门外妮妮却睁着双毛茸茸的眼睛望着她,脆声说:“妈妈,超市看看!”她越大越喜欢到外面去,去小公园,去超市,去别人家,去“看看”。她是她们中唯一巴不得出门的一个。高飞对黄成一向宽容,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而黄成当时还是未婚身份。结婚以来无论是经济还是其他方面她都尽量让着他,如果有矛盾也一味死忍,她对自己说不能再离婚了,是好是赖也要咬牙努力过下去。显然,这一次她的忍耐“不在服务区”。第一次婚姻怪她不够慎重,找的是外科号称“一支梨花压海棠,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欧阳锦程。欧阳相貌出众,才华横溢,手术做得干净利落,在外科是秦主任的理想接班人。他们仅仅生活了一年。欧阳婚后和婚前没有什么改变,外面姐姐妹妹的关系错综复杂。结束了第一次婚姻后,秦主任给她介绍了大她七岁的部门经理黄成。黄成因为性格孤僻从没有谈过恋爱,他们见了四次面就算是定下了婚事,四次会面黄成说的话不超过两百字,最长的一句是:“我该结婚了,你的意思呢?”黄成和欧阳是两个极端。欧阳才比宋玉貌比潘安,黄成长得如刀削斧砍,刀是钝刀,斧是锈斧;欧阳的父母在外地,他很少见面,过年过节也只是象征性问候一下,定时寄钱,黄成喜欢和家人呆在一起,恨不能半分钟都不分开。基于种种表象,高飞凭简单的逻辑推理这一次婚姻会比前次成功。“打算住哪里呢?”沈心看到高飞一脸的讨好,愕然道,“我这里?”沈心小小的单身宿舍被一张单人床和几件简单家具塞得满满的,如何再容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呢?倒是妮妮自来熟,快快乐乐地爬上床玩起了枕头和闹钟。高飞无奈地说:“我实在没地方去,明天一找到地方就走的。”沈心嗫喏着:“你不嫌弃的话就住这里吧,我们俩不用讲究那么多。”说实在的,沈心对高飞的两次婚姻都不赞同,尤其是对她和欧阳。一个男人长得细皮嫩肉本身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何况欧阳的绯闻从没断过。只要把他往人堆里一放,除了苍蝇以外绝对还能引起两个以上异性的关注。也不能怪他,现在的女孩多大胆哪,见面就敢要求男孩陪吃陪玩,要电话要QQ要EMAIL。欧阳来者不拒,热情接待。高飞没少生闷气。高飞和黄成的婚姻她也不看好,沈心认为他有极深的“恋母情结”,根本不适合婚姻生活。托她的乌鸦嘴,高飞和黄成结婚半年后就分床而眠,但闹出现在这样的状况她始料未及。沈心认为女人一旦恋爱智商都会急转直下,她之前交往了三年的对象是一个小她五岁的交警,年龄和身份的差异都很成问题。双方家里当然如临大敌,极力反对,三姑六婆轮番说教、谩骂,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们之间充分体现了物理原理中的“阻力越大,动力越大”,山无陵,天地合,也不与君绝。眼见大家杀之不绝驱之不散,手段用尽后渐渐接受了现实,水到渠成时沈心却单方宣布放弃,毅然嫁给追求了她半年的青年画家。高飞心身俱疲,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她睡得不安稳,梦里还在给17床上呼吸机。17床是第三次住院了,他其实很壮实,喜欢放声大笑,平日喜欢把酒当茶,没有酒友没有菜也能独自一人喝一斤半红星高粱。高飞告诉他再不能喝了,胃出血是小,肝坏掉了就麻烦了。17床红着脸连声保证再也不喝了。结果让高飞查到他在暖水瓶里藏酒,酒是70度的纯谷酒,只比消毒用的酒精低5度,是他那个百依百顺的老婆给偷偷带进来的。梦里她一面抢救17床一面苦口婆心劝他戒酒。17床苦笑着:高大夫,要戒了酒那还不如死了哦。醒来她闻到一股香气,不是酒香,而是米饭细细的甜香、大葱的浓香、小白菜的清香混合在一起的奇特香气。一旁沈心正带着妮妮玩电动汽车。电动车是她在高飞睡着时带妮妮出去买的,沈心玩得比妮妮还要投入,不时大呼小叫。妮妮仿佛觉得她比电动车还要好玩,张着小嘴望着她傻笑,小巴掌拍得“啪啪”响。见她醒了沈心好脾气地说:“你睡得可真够沉的,我叫了你两次你都没醒。” 高飞突然觉得肚子饿得不行,想想早饭还没吃呢,桌上的饭菜立刻变得不可抗拒。她几乎是“扑”到小饭桌前,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所有的食物。沈心的厨艺没的说,即使在简陋的单身宿舍里,就着一口小铁锅和一只电炉,她也能在短时间里煎炒烹炸制作出色香味俱全的四个菜。高飞佩服得不行,她在烹饪上面纯属弱智,只会简单的下面条和炒河粉。“幼儿园我已经联系好了。”沈心轻描淡写,这消息让高飞惊喜莫名。来沈心这里前她尝试找过幼儿园,都是失望而归。一所省级示范幼儿园每月收费高达八百,她没敢细瞧赶紧走掉了;好容易找到一所收费低廉的私立幼儿园,那么简陋的房屋设施,她去的时候正是休息时间,斑驳的栏杆上挤满一脸脏相的小孩,看上去就像停在电线杆上的一排乌鸦。几乎所有幼儿园只收两岁半以上的孩子,妮妮还不够入园条件。沈心出去买玩具时经过交管局的自办幼儿园,一打听里面设有专门收两岁以下孩子的宝宝班,收费合理,老师配置也不错,条件是只收本单位职工的孩子。“一点都不用担心,都给你联系好了,你只需找管人事的盖个章就行了。”沈心依然轻描淡写。高飞觉得沈心是标准的“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她不禁感叹道:“如果你是个男的我就嫁给你。”幼儿园是解决了,高飞却轻松不起来。倒班带孩子不方便,早上送晚上接都成问题,而且现在科室里正是缺人的时候,唯一不倒班的只有沈心和主任。沈心是从开刀就退出了倒班,开刀后她的身体一直没恢复过来,三天两头生病,经常临时找人替班。“你直接去找老板说说?”沈心提示她。大外科的主任姓秦,大家习惯叫他“老板”老板着一张脸。副院长的不二人选。秦主任和内科高主任关系深厚,高飞进内科还是秦主任帮忙一手安排的呢,打个招呼应该是管用的。秦主任从高飞一进医院起就很看重她,但凡他做大手术都会安排高飞做助手。下了班还隔三岔五叫她去家里吃饺子。高飞离婚后为避开欧阳就执意离开了外科,秦主任很痛心,觉得她感情用事自毁前程,平常碰到了也少有和她打招呼的意思。高飞想自己可开不了这个口。“我和你轮流接孩子吧。”沈心挺仗义,高飞感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睡了吗?”高飞睡在地上,辗转反侧。“嗯?”沈心也睁着眼睛。“你为什么不离婚?”高飞问。沈心半天才闷声说:“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嫁给他,现在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离婚了找谁去?他倒是多的是女学生等着嫁呢,我才不离婚,耗死他!我倒奇怪,你呢?好手好脚的,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孩子太小了。”高飞长叹了一声。她怀妮妮的时候没少吃苦,因为输卵管堵塞做了半年的通液治疗,那种滋味比死还难受。好容易怀了孩子,她的反应比一般人都强烈,吐个没完,经常是一边赶班车一边狂吐,弄得大街上的人对她纷纷掩面捂鼻而过。第二天高飞带着妮妮去办入园手续。其实沈心托的“熟人”就是沈心的前男友小交警。他客气地接待了高飞。小交警细巧的脸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说话做事都很斯文得体。原先他和沈心好的时候总到单位接她,他独自站在医院大门口的樟树底下,身上的制服大了一码。一有人盯他看他就脸红。几年不见他的脸皮厚了些,带着高飞满世界找人帮忙,高飞发现其实他的人头也不熟,但他把烟一递就和人家称兄道弟,人家给他白眼他也像没看见,死皮赖脸地跟着人家喊哥,愣是把要紧的章子给盖上了。倒是高飞多年都无半点长进,别人多问两句就答不上话了,全靠着小交警的周旋,妮妮才得以成功混进幼儿园。两岁的妮妮对身边的巨大变化全无所知,对幼儿园的一切都懵懵懂懂。幼儿园的老师很适时地拿出了好多玩具,妮妮大大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几乎忘记了妈妈,自己坐到地上饶有兴致地玩了起来,兴奋得小脸通红。“小孩子的适应力很强的,别担心,放心交给我们好了!”幼儿园园长一看就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脸上的妆容恰到好处,头发更是盘得纹丝不乱,“不要觉得把孩子放到幼儿园就是吃苦,现在的小孩子,蜜水里泡大的,哪里吃过苦?家长必须要有让小孩吃苦的决心,孩子越小上幼儿园越好,为什么呢?适应力强啊,以后融入社会就容易多了!”她笑眯眯地,口气坚决,不时伴以一两个有力的手势,叫人不知不觉就信赖了她。黄成打来电话说我们离婚吧。高飞虽然潜意识里有预感,但听他说出“离婚”二字还是觉得突兀,没答复就慌忙挂了机,他再打来,她就索性关机不接他的电话。结果下午黄成突然出现在她的办公室,把离婚协议用力拍到她的办公桌上,甩了一句:“等你签字!”他垮着张脸,一旁的护士赶紧都躲得不见影了。高飞抬头看着他,发现他的脸上还留有青紫的痕迹。高飞觉得疑惑,黄成打她的时候她还手了吗?看上去他可伤得不轻,原来她只是看上去文弱,其实也不是好惹的主。高飞拿起协议书一看,顿时哑然,孩子归她,他和孩子划清界限,房子存款都归他。岂有此理,房子的首付她还出了一半呢!她一把抓起揉成一团,气得浑身发抖。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反应这样激烈、这样没风度。其实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每个婚姻都有矛盾,每对夫妻都会吵架,难道离婚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原先两人在一起租房的日子虽然辛苦但落得自在,一起买菜分工做饭,吃了饭猜拳洗碗,睡觉前一起打电脑游戏,那时候他们过得无忧无虑。一切就坏在买了新房。沈心冷眼旁观,问她,都找上门来了你真舍不得他吗?高飞没吭声。黄成还在气头上,等他气生完了就会接她回去。黄成就是这么个脾气,生起气来六亲不认,但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沈心说,你对他下手够狠的,我刚才在走廊里碰到他,他走路都有点瘸。我最恨男人打女人,你干得好!拖了两天,黄成没再来电话提离婚的事了,高飞一打听原来是黄成出差去了,她赶紧跑回那个“家”去取妮妮的东西。去之前她打电话给了公公,公公说你来拿吧,这几天要变天别冻坏了小家伙。公公一直对她还算可以,不像婆婆心窄。高飞在楼下按了半天铃都没有人理会,正纳闷间,听得“嗵”的一声,一个旧蛇皮袋从天而降,差一点就砸到她了,定睛一瞧袋子里正是她和妮妮的衣物。不用说,是婆婆扔的。高飞不禁莞尔,她想起自己和欧阳离婚的时候就是把欧阳的私人用品打包扔到垃圾桶,历史重现。夏日的阳光像层厚厚的壳,高飞提着一大包的东西在路上走得挥汗如雨。收破烂的李师傅远远留意到她手里的袋子,还以为生意来了,满脸皱纹都灿烂起来。她尴尬地低头大步走开。晚上去幼儿园接妮妮,高飞两眼都直了,一早换上的白底碎花裙子,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胸前挂着的粉红手帕皱巴巴地像老头的脸。倒是妮妮的脸上红扑扑的,看见妈妈开心得咯咯直叫。高飞端详着其他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是极其脏相的,心中算是勉强找到了平衡。她忽然聪明起来,掉头去商店买了进口水果送给幼儿园老师,第二天妮妮的衣服就顺眼多了。一上班接到科主任的通知,内科有个去上海进修的名额。这个进修机会是高飞一直梦寐以求的,但进修时间接近两个月,以她目前这种状况怎么走得开,两岁的妮妮怎么办?秦主任在电梯里碰到她,难得地开口问起进修的事,知道她去不了表示很惋惜,说是机会难得,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的呢?年轻人,不要怕苦。高飞不愿告诉秦主任自己目前的状况,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回到办公室端起茶缸就咕咚咕咚喝了半杯冷水。沈心瞥了眼她发青的脸色,细声细气地说:“你放心去吧,我来给你顶班”高飞一愣,知道沈心念及自己扛了17床的事而投桃报李。高飞带着复杂的心情打电话给高主任争取进修机会。晚上沈心不知打哪儿得到的消息,外科选派进修的医生是高飞的前夫欧阳锦程,她顿时表情怪异:“也就是说,你可以和欧阳帅哥鸳梦重温、双宿双飞了?”说真的,高飞被吓了一跳,她怎么也想不到欧阳锦程和她一同去上海进修,而且整个医院一共五个进修名额,偏偏只她和欧阳去的是同一所医院,这下有得让人嚼舌根的了。欧阳和高飞恋爱的时候沈心就没少说过欧阳的坏话,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绯闻,因为他属于“可耐可耐,人见人爱”那种类型,因为她觉得欧阳和高飞纯粹是“玩”。让她大跌眼镜的是尽管高飞面对的强敌不少,一路PK下来,最后他们俩竟然终成正果,沈心以缺席婚礼来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一年后高飞离婚,两人喝掉了一整瓶五粮液,高飞对着江水喊哑了喉咙来庆贺结束了这一段不该发生的错误。“如果比起黄成,欧阳这个人还算不错的,做得一手上海菜,出门在外也很会照顾女性的。你是瓜田选瓜,越选越差。”沈心酸溜溜地说。高飞心想欧阳经历过、照顾过的女人巨多,熟能生巧,经验使然。高飞心里放不下妮妮,两个月就是六十天,一千四百四十个小时。妮妮还这么小,沈心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带不了的,更何况她自己还是半个病人呢,有时候看她上楼都喘得跟老慢支病人似的,她可怎么带孩子?左思右想,高飞给黄成打了个电话。黄成心里其实蛮疼女儿的,她断定黄成绝不会坐视不管,能把妮妮托付给公公婆婆那是最可靠不过了。黄成人在外面应酬,电话那边吵得很。他知道高飞的意思后,说:“我正忙着,你这样的事去和我妈商量!对了,协议签了没?”高飞二话不说,赶紧撂下了电话。高飞和婆婆的关系一直处得僵硬,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打过去,还好电话是公公接的。公公人比较和善,满口答应说没问题,不就是两个月吗?放心好了。高飞在电话里连声感谢。沈心一面做SPA一面点评说:“不错,你做人还不算太失败,有你公公婆婆帮忙撑着,你就放心去死灰复燃吧,回来利利索索扔了黄成。”沈心的脸上一年四季不是长痘就是过敏,大多数时候她都在敷面膜,搞得高飞觉得自己每天面对的是大内密探007里的无面人。高飞说你要死啊开这种玩笑,欧阳锦程是什么人?男狐狸精、万人迷,我可玩不转。当年我是年幼无知,被美色所迷,现在是借我十七个胆我也不敢。“无面人”插嘴说,不怕,现在是男色时代,你要珍惜机会好好享受。两人开玩笑间高飞的手机响了,公公在电话里期期艾艾地说他和老伴马上要出去旅游,估计是没办法带妮妮了,要她自己“设法克服”一下。挂了电话妮妮天真地问:“奶奶吗?我要和奶奶讲电话。”高飞一脸沮丧,没好气地说:“你奶奶死了!”妮妮一听顿时惊恐万状,放声大哭起来。高飞越发的心烦,劈手就打。沈心顾不得脸上的膜,一把抱起妮妮,说高飞你发神经可别拿孩子撒气。高飞气呼呼地说:“他们明摆着是故意刁难我!”婆婆是北方人,把儿子一向看成了天,是儿子声称杀人她就帮忙拿刀的那种类型。高飞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连自己的孙女也不认了。沈心冷冷说:“怪不得别人,还是你做人失败。”一句话噎得高飞白眼直翻。高飞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气得冲沈心直嚷嚷,沈心不理她哄着妮妮去睡了。高飞四处打电话联络全托幼儿园,人家一听小孩不到三岁都劝她别动这个念头,整一个害性命。她想实在不行就把孩子抱到黄成单位去,难不成他还把自己的孩子扔出来?这个念头也就是偶一浮现而已,她是断断做不出这样的事的。临到出发前一天她还一筹莫展,沈心看不惯她的心急如焚,告诉她,不要紧,妮妮她来管。高飞半信半疑:“那你上夜班的时候呢?”“山人自有妙计。”沈心却是胸有成竹,原来她在高飞四处求救兵的时候给她的交警打了个电话,让对方帮忙照顾孩子。“他绝对没问题,幼儿园就在他的单位,他随时可以接,很方便的。”高飞望着沈心一个劲发呆,她现在体会到什么是“做人失败”的反义词了。她和沈心是完全不一样的人。高飞是在母亲的严格管教下长大的,欧阳之前从没结交过异性朋友。高考那年倒是有个胆大的男同学每天到她的楼下吹口哨,她一听到口哨就闪了魂一样飞奔下楼,两人站在昏暗的路灯底下天南海北地胡扯一气,那算是爱吗?她不知道,功课的压力太大,同学间的竞争日趋白热化,友谊灰飞烟灭,她只想找个出口换口气。但母亲发现后抡起椅子向她砸了过来,她还来不及辩解,左腿当时骨折,她是拄着拐杖进的考场。上大学的时候开欢迎新生晚会,舞曲响起的时候她惊恐地发现一个男生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来邀请她,她吓坏了。尽管母亲并不在身边,她却恐惧得头都没敢抬,对方的一双球鞋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很久很久,她的头恨不能埋到地底下,莫名地心疼起来。她内心的恐惧感无限放大。欧阳锦程是她在母亲去世后正面接触的第一个男性,他给她的是全新的生活,因为他,她才了解自己所住的城市之大他骑车带着她几乎跑遍了武汉三镇。她知道母亲在世的话他们恐怕不会结婚,母亲习惯地排斥出现在她身边的所有男性,她把他们都看成高国庆的化身。母亲的名言是: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高飞太想有个家了,习惯了欧阳带给她的阳光、温暖。她迷糊了,竟然和他成了家。欧阳的生活是与她完全不同的。他的电话不断,找他的全是女性。她们公然当着她的面邀请他出去唱歌,要他教她们跳舞。她们香喷喷、活泼动人。而他以为自己是大众偶像?从不知道“不”字怎么写怎么说。高飞完全清醒过来,她和他不是一路人,人家是鲜花满地的阳关道,她是凄风冷雨的独木桥,她快刀斩乱麻地离了婚。第二次婚姻她是非常审慎的,黄成长得差强人意(正合她心),家庭观念强,除了工作就呆在家里(和欧阳正好相反)。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两次完全不同的婚姻,结局竟会一样惨淡,她总是过得跌跌撞撞。也许沈心说得对,她做人很失败。一上火车高飞开始担忧:沈心还记得多少她的嘱咐?比如妮妮不能喝冷的牛奶,比如妮妮晚上爱蹬被子。临走的前一天高飞把妮妮从幼儿园接回家,不知道如何对她解释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想了又想,她说:“妮妮,我们来玩捉迷藏吧?”妮妮拍着小手欢呼:“我喜欢捉迷藏!”高飞躲,妮妮找。高飞开始都躲在显眼的地方,渐渐就躲到妮妮找不到的地方去,妮妮急得满屋子乱转叽哇乱叫,等到高飞从某个角落里出其不意地蹦出来,妮妮乐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妮妮,”她亲亲女儿红彤彤的小苹果脸,“妈妈过几天还要和你捉迷藏,时间会久一点哟!”也不知道妮妮明白没有,到时候找不到妈妈,她会哭成个泪人吗?“吃苹果吃苹果。”欧阳一脸热情地把削好了皮的苹果递给她,他的右手上包着块纱布,苹果削得很粗糙。她拒绝后他就小心地切成块再度给她,她装没看见,他放下苹果去剥香蕉。真是见鬼!他为什么总是情绪饱满,什么也不担心什么都不在乎。他们离婚的第二天欧阳还一如既往帮她去食堂打饭,饭菜搭配正合她的意,细心地替她把胃药分装在小盒子里,不厌其烦地嘱咐:妹妹,变天了多加件衣服。她忍无可忍地冲他大喊,不要你管我,滚滚滚!他一脸的不介意,只当她是耍孩子脾气,好像他们的离婚全是她一人挑起,他不过是顺从,一切与他无关。不知道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离婚了。正是因为这个高飞才坚决离开了外科,她不想和这个人再有任何形式的接触。她突然间情绪低落,无言地返回上铺睡觉。睡了不知道多久,欧阳拉她的衣袖把她惊醒了,她眼睛没睁:“到了吗?”欧阳笑着摇摇头,指着车窗定要她看,原来是外面下雨了。火车正经过金华,烟雨氤氲,仿佛人间仙境。她不是他,没有看风景的那份心情,掉头继续睡。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火车上的时光真是难挨。睡了一觉又一觉,人却似变得浮肿了。看看时间,才过了五个小时。在高飞睡觉的时间段里,欧阳已经结识了上下铺的其他旅客,和人家聊得热火朝天,把几个年轻女孩逗得前仰后合。欧阳出门的准备很充分,不仅带了mp3、杂志、水果,还从拎包里取出两副扑克和大家打起双升,牌局吸引了整个车厢的旅客前来观战。这样一来,时间倒是过得容易些了,快到站的时候,几个牌友都有些依依不舍了,尤其是那几个女孩子,眼圈都红了。男狐狸精,高飞嗤之以鼻。上午十点准时到达上海南站,扑面就是“侬”、“阿拉”、“伊”的上海话,一句句脆生生的如同新鲜的青豆。高飞兴奋起来,一句都听不懂,搞了半天那些笑脸相迎的都是推销假发票的。她惊奇地发现欧阳很有语言天赋,不仅听得懂,还能和人家对话,用上海普通话问卖火车时刻表的阿婆巴士站怎么走。高飞从来不知道他还有如此天分,在旁边一脸的佩服、一脸的敬仰。估摸着他是什么时候认识了上海的女友吧。前来接站的人手机联系不上,高飞建议两人先去吃点什么,她觉得车站附近就不必考虑了,又贵又不卫生,建议两人坐巴士到肯德基去吃洋垃圾。她的手机没电了,候餐的时候借欧阳的手机用了一下就随手搁在餐桌上,吃到一半时欧阳手机竟不翼而飞,高飞立刻变了脸色,十分自责。欧阳却颇乐观,说手机是三年前买的,好几个数字键都出了问题,屏幕坏掉一半,目前接电话还行,其他功能都萎缩掉了,丢得好,谁偷谁倒霉。高飞居然被他说得笑了起来。欧阳在医院是医生中的另类,据传他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是不用心就能永远得第一的那种人,毕业晚会上大跳街舞的那种人,被女生爱戴尖叫经常打架闹事的那种人。在医院里他每天顶着韩国明星般的长发在走廊里招摇过市。与他的时髦发型同样惹人争议的是他和女孩们的关系太过随意,不时有两个女孩为他大打出手的绯闻。两人在招待所里一安顿下来,欧阳就不见了(八成是到哪里去招蜂引蝶去了)。高飞独自到楼下去吃了盒饭,随意逛逛,上海的街道好窄,仰头看天觉得天空都是窄的。因为不懂方言,“四块”和“十块”都分辨不了,付钱的时候她和人起了争执。卖臭豆腐的婆婆把她给的钱硬塞给她,却又不让她走,两人各说各话,阿婆脸涨得通红,高飞给弄得抓耳挠腮、大汗淋漓。 “她是要你换张钱,她嫌这张太破了。”欧阳锦程咬着一只苹果走过来说,高飞半信半疑。欧阳替她付了钱,用上海话和婆婆聊了几句,婆婆乐呵呵地拍拍他的脸,这个动作亲昵地有吃豆腐的嫌疑。高飞心想男人长得好也是本钱啊,大小通吃,老少咸宜,可惜对她来说欧阳是块经历丰富的臭豆腐。 臭豆腐不错,外脆里嫩,沾上点辣酱和甜面酱,很好吃。欧阳看着她吃,提醒她:“不要沾到衣服上了你看你”他细心地用纸巾帮她把衣服上的辣酱去掉,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他的手法看上去足够细腻。高飞猛退了一步,一把打开他的手,警惕地看着他,欧阳一脸的尴尬与无趣。 第一眼见到欧阳时她还是实习生,当时欧阳是外科最年轻的主治医生。在一群全副武装的医生护士中他格外引人注目,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炯炯有神,他做的一例左下肢切除手术,一柄小小的柳叶刀在他手中寒光闪烁,在二十分钟以内他干净利索地卸掉一条大腿,让刚进院的这帮菜鸟看得心惊肉跳。手术完毕他摘下口罩露出他清秀的脸,周围顿时一片唏嘘,在这些实习生的眼中欧阳好像神一样给膜拜着,每天看到他一眼也是好的,空气都会因此变得新鲜。 一天中午在医院食堂里,高飞她们这批实习生正在吃饭,欧阳大步走过来,把一缸红烧肉都倒到她的饭盒里,高飞莫名其妙,欧阳说:“吃吧,你看你浑身上下皮包骨头!”他径自用餐巾纸擦掉她嘴角的油渍。旁边一干人都笑吟吟地看着高飞,眼神中五味杂陈。他是在追求她么?高飞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她是从来没有一点恋爱经验的,一味只知道死低着头,手脚都找不到地方放。 欧阳是一个典型的盲目乐观主义者,见谁都是满口溢美之词,高飞开始听着还很受用,时间长了他一说话她就浑身鸡皮疙瘩。他对高飞报以“清纯、脱俗”的评价,初时高飞听了喜不自胜,时间长了,什么“天然去雕饰、美轮美奂、高雅”听得高飞都没地洞去钻。谁说人人喜欢戴高帽子,看那帽子压不压得死你。 这样个人,却是她的初恋。 高飞在上海的进修显然不顺利,带她的是一位全国著名的消化系统专家,出了名的严厉。他的口音尖细,明显带着上海腔,高飞几乎一句都听不懂,最可怕的是与年纪大的病人交流,他们的口音如同外语,连比带划半天她还是一脸茫然,被病人戏称为:“呆鹅”。 她进修内窥镜,一根光导纤维管子,从咽部经食道下入胃肠,一头有镜子,可以折射出胃肠道内表面的情况。经过一个礼拜的观摩学习,导师示意她给一个怀疑上消化道出血的病人下胃镜。她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操作着,镜子顺利下行,导师在一旁把关:“好,再转一下,好!进入十二指肠!”她把眼睛紧贴在窥镜的这一端,紧张地观察着肠粘膜忽然!一条白色蛔虫蜿蜒游来,摇晃着尖尖的脑袋,感觉上要经过管子钻进她的眼睛!她顿时惊叫一声,差点扔了镜子,还好她导师手疾眼快,一把持住了窥镜,进而斥责她:“真是没素质!一条蛔虫吓成这样!”就这句呵斥是她听得最真切的一句话。 导师显然对她的印象深刻,第二天查房直接点名:“高大夫,你认为这种情形下用多少剂量的西地兰呢?” 高飞对上海话是又爱又怕,听在耳里脆崩崩的,但脑子里却是糊涂成一锅米汤。她身子绷得紧紧的,结巴起来:“5、5、5g,”看到大家满脸的严峻,她一个激灵赶紧更正,“不,是5mg!” “抱歉,时间已经过了30秒,照此速度,病人已经死亡。”导师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其他的人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全都一言不发。 高飞叹了口气,转向病人,正预备补充病例,老太太满脸蔑视,一脸的官司,居然来了一句:“侬不要把我当小白鼠啊,换个医生给我看。” 高飞用吃饭的空隙给沈心打电话问妮妮的情况,沈心刚刚下夜班在补觉。她告诉高飞昨天妮妮要妈妈,后来沈心买了个芭比娃娃,妮妮就破涕为笑,玩了很晚才睡。高飞听了心情大好起来,想必妮妮和她还是不够亲的缘故,不见了妈妈也不至于太过伤心,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才恋恋不舍地挂机。 刚挂机一个电话就打进来,号码是陌生的,一个很专横的女声指名要找欧阳锦程,欧阳来接电话,顿时眉开眼笑。高飞虽然不悦他将自己的号码自作主张给了别人,但一想他的手机是因自己而丢,也就平息了怒气,尽心尽力做了双方的通讯员。但欧阳的女友好像不止一个(也许她多心),有的极客气,有的骄横,欧阳对她们无一例外的缠绵周到。稍微留心一下,发现有个女子来电话的次数最多,也没什么固定时段,声音甜腻温柔,高飞就对欧阳说你这个女朋友是播音员吧,声音真好听。欧阳笑起来,说你猜对了一半,这个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女性朋友。 不消说,这是他的惯用伎俩,他们当初的离婚原因就是这些“女性朋友”。她们可不管他结没结婚,想找他就上门,一个个莺歌燕舞、香气扑鼻,弄得高飞神经兮兮,紧张莫名。几次争执未果,在欧阳一次彻夜未归后,她决然提出了离婚。他当时说:“你讲点道理成不成?”他的道理就是那些不过是“女性朋友”,他和她们“没什么”。 在众多来电的女孩中,说话最不客气的竟然就是欧阳那位叫“燕子”的女朋友,电话想来就来,想挂就挂。一次欧阳在手术台上高飞不便传话,刚同她解释一句,对方就“砰”地挂机,再次来电话也直截了当:“找欧阳锦程”,连“请”,“谢谢”,都没有。 高飞暗生闷气,心里盼欧阳赶紧买个手机,但欧阳似乎对此没有任何计划,高飞就经常关机,开机的时候也尽量交给欧阳保管,省得自己受冤枉气。欧阳有所察觉,问是不是燕子有什么地方得罪她了。高飞本想好好控诉对方,但细一想人家的感情比和自己密切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三缄其口。欧阳心里有数,对她解释说燕子是独生女,很娇惯,但心地不坏。 高飞忍不住多嘴说:“这个世界上杀人放火的毕竟是少数,娇惯没错,缺乏教养就要不得了。”话一出口欧阳的脸色就变了,高飞知道自己失言,后悔不迭,两人的关系就此冷淡多了。欧阳第二天不声不响就去配了个新手机,彻底免了她的苦役。 高飞再次打电话的时候沈心大声说:“才过几天啊!你不相信我怎么的,你的小妮和我好着呢,等你回来她可不认你了啊!”沈心大声笑着,高飞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以前对妮妮也没这么依恋,那时候都是婆婆带,带的好不好不说,没让高飞操什么心,自己没日没夜地带了几天,操心吃操心喝,虽然累,但心里牵挂得不行。 倒是黄成的电话打消了她的平静:“你是怎么当妈的?妮妮住院了!”原来妮妮在高飞离开后一直哭闹,几乎没停过,沈心想尽了办法,买玩具,带她去游乐场,都不管用。妮妮哭得嗓子哑了,喉咙化脓,高烧不退,已经住院三天。沈心刚开始准备给高飞打电话,但高飞那段时间总是关机(全赖欧阳),沈心考虑到高飞工作忙,就索性瞒着。还是从海南回来的婆婆放心不下偷偷去看望才得知的。 高飞一听这消息心火上升,一晚上两边嘴角都烂了,眼睛红得像兔子。她早晨和院方打了个招呼就筹划着买火车票回家,欧阳请了半天的假前来送行。欧阳还特地买了上海的小零食什么薰青豆之类的给她路上吃。他对她像是小孩子一样给她展示新买的芡实糕,是现做、现切、现装盒的,隔着包装都闻得到扑鼻的香气。 高飞手捧着他买来的一大堆吃的忽然开始哭起来,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她恨自己差劲,什么也做不好,什么都是错,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第一次体会到语文书上“悲痛欲绝”是什么意思,当着欧阳的面她把离婚时该流没流的泪都流了。 欧阳等她哭够了,递上纸巾,劝慰说:“孩子不会有事的。”他一直看惯了高飞风风火火的样子,离婚的时候她都没掉过泪,这样的涕泪交流让他感到惊惶,他想说笑几句让她笑起来,又怕弄巧成拙。 高飞哭够了,三把两把擦了眼泪,“忽”地站起来,膝盖上放的东西来不及收拾撒了一地。欧阳赶紧拉住她:“坐会儿吧,离发车还早着呢。” 高飞涨红着脸:“我去退票,不回去了。”欧阳看看她,点点头:“我去帮你退。”他接过她的车票就走了,高飞看着他的背影倒一阵发愣,他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不责怪她不是个好母亲?他对她的做法总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也许因为他们现在的距离不过是比朋友远一点,比陌生人近一点,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曾经他们也曾对对方大吼大叫过,说过很多伤感情的话,也许是当时他们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以为可以尽情嘲笑对方,近到可以完全忽视对方? 接下来的进修高飞就像指导医师的跟班,亦步亦趋,手中的笔记记得飞快,眼睛瞪得溜圆,好像要将对方一口吃下去似地。中午吃饭的时候也在看笔记,口音不清楚的地方勾出来第二天再向教授请教。导师的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也不那么难懂了。 “我和燕子分手了。”欧阳一屁股坐到她身边的座位上,像汇报工作那样大声说。高飞的饭盒都快空了,他的食物却一口没动。高飞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觉得他看上去也没怎么伤心,但她是个不会在恰当的时候说出恰当话的人,觉得保持沉默更好。欧阳苦笑: “昨天她在电话里一直哭,哭得很伤心”他唠叨的时候也挺温柔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你伤心吗?”高飞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她觉得感情方面自己是不好给出什么建议的,她自己本身就很弱智。 欧阳坦率地说:“其实并不怎么伤心,我对女孩都挺好的,所以分手的时候都不难过,因为扪心自问没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 “那你根本就不爱她。”高飞武断地说。 “你这样认为?那你离开我的时候伤心吗?”欧阳突然反问,高飞的心猛地抽搐起来,当然难过!她曾经背着人哭了无数次,但伤心难过有用吗,能挽回他们之间的感情吗。 她板着脸答:“不伤心,还挺高兴的。” 欧阳反击:“那你根本不爱我。”高飞笑了起来,没说话。不是的。事实上是“曾经”爱过,或者她曾经“以为”自己爱过。父亲离开(说抛弃也许更适合?)后她和母亲一直相依为命。母亲对她期望过高,作业不完成会被罚饿饭,回家迟了会罚站,和男孩搭讪会挨耳光。母亲去世后她长舒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再不要做那样的高飞,要学会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个时候遇到的欧阳,他的热情,他的笑脸都让她有种久违的温暖,她是个在冬季里呆得时间太长的孩子,迷恋每寸阳光。她全身心的投入,每天一醒来就会想起他,等着他下班,牵手的时候幸福得要死,以为那就是一生一世。 但爱实在是太短暂了,她发现其实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在他开心的背后,在他的阳光背面,有着什么东西是她没能看见的。她试着了解他,靠近他,结果发现两人越来越远。离婚后她表面上比原来开朗多了,但她对生活的操纵能力是很弱智的,待人接物也不够圆滑世故,和人相处还是带着恐惧,这方面欧阳与她恰恰相反。从始至终他们都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 她怀疑这世界上真的有爱吗?大多数的人难道不是在寻找着可以规划人生的生意伙伴吗。 “嗨,别那么伤感。”欧阳拍拍她的肩膀,他的用力之大吓了她一跳,欧阳大声说,“别垮着脸好像个怨妇似地。”他的笑容灿烂,让人觉得有点没心没肺的。他的父母是非常相爱的一对,每天父亲都会早早起床给母亲做疙瘩汤,做好了,母亲才会在父亲的三催四请下起床。每天晚上两人都手牵手出去散步,恩爱得不行,让人艳羡。他是不会懂得她的痛苦的。 “你的上海话在哪里学的?”这是高飞感兴趣的,她不记得他到过上海,也不记得他与上海有任何的联系,欧阳无所谓地笑笑:“跟着电视学的。”他总是笑呵呵的,没有阴影没有负担的样子。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公平,同样的宇宙中,有的地方一生阳光普照,有的地方终年冰雪覆盖。 进修很顺利地进入到尾声,导师对高飞表示如果有机会的话欢迎她再次来进修,高飞心知那不过是客套话,这样的机会就算再有也要轮到其他医生了,如果不出意外就是沈心了。离开上海之前他们结伴一起去了西塘,西塘是碟中碟3中国外景拍摄地,就是汤帅哥奔跑在江南水乡的长廊里的那个地方,高飞觉得阿汤哥长得并不帅,演技也平常,所以红得莫名其妙,妮科基德曼离开他是上上之选。 从上海坐车去西塘只要一个多小时,车上人多,把人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一下车欧阳突然就和一个男人扭打起来,高飞惊骇莫名,想必他的打架瘾犯了,等欧阳把她的钱包还给她她才明白刚才是小偷偷了自己的包。 为了表示感谢晚上高飞请欧阳吃饭,他们占了张临河的桌子,点了半个鸡、炒螺丝、炒仓子、咸菜蚕豆、霉干菜烧肉,外加一小瓶嘉兴黄酒。他们一边品酒,一边欣赏着两岸的夜景,河对面不知道哪里响起了勃拉姆斯的乐曲。这种生活真是享受啊,高飞想这真是个好的开端,或者他们二人从此成为朋友也为未可知呢?她的朋友一向不多。 两个人显然喝高了,欧阳歪着头大着舌头用筷子对着炒肥肠点点戳戳:“你说说这是哪段肠管?” 高飞研究了片刻:“乙状结肠!脂肪成分不多、粘膜光滑, TMD这家饭店蒙人!用乙状结肠冒充直肠卖给我们,老板!” 高飞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猛拍桌子,有种天王盖地虎的气势,老板赶紧过来给欧阳递烟:“求求你们都别说了,我的客人都恶心跑了,你们这桌我买单行不行?” 高飞立刻拍手感叹:“来的时候以为上海人都很排外,其实你看,他们明明又慷慨又热心。” 欧阳使劲鼓掌说:“那是当然!我出生的时候,你要知道,接生的医生就是上海人” “我刚出生的时候患了肠梗阻,我是早产儿,我的生身父母把我扔在医院他们就跑路了,是我的接生医生照顾了我整整三个月。她当时还没结婚,为了照顾我险些和男朋友分手,后来是逼于无奈才把我送给现在的父母。”欧阳喃喃地说,这些话他以前从来没对高飞说过,借着酒的惯性,他开始滔滔不绝。 高飞从来不知道欧阳会有过这样的经历,她若有所思:“其实对于父母的抛弃,你心里是很在乎的是吧?所以你只能努力去爱,而无法承担家庭?” “你懂什么?!”欧阳愤怒地看着她,直着嗓子嚷嚷:“以为自己是心理医生吗?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个关于心理医生的故事?一个病人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在纸上划了一道线问病人那是什么,病人说是女人;医生又划了一个三角形,病人说女人在干丑陋的事。反问医生,你为什么总画这么恶心的东西?这个故事说明什么问题?高飞,如果你能如此体会我的感受,那么就证明你的心理同我一样的有问题,而且,你从来都没信任过我!” 欧阳猛转身离开,他醉得太狠了,起身时碰翻了桌上的水杯。 高飞晕着,一时没反应过来,印象中欧阳离婚时候都没这么失态过,他们算是“和平分手”,那么她的确是说错话了? 其实他说的对,在某个方面他们是一样的,脆弱伤感。而某些方面他们又是天渊地别。他为什么选择医生职业?应该就是受到了那位上海医生的感召,而她却是被母亲硬逼着学医的。 母亲一直是个不得志的外科医生,成天风风火火的,婚姻失败后更把工作看成一切的核心,不计名利地加班加点。小时候母亲买了条鱼回来,非要她站在厨房里看着,鱼的内脏一件件掏出来,第二天要她复述一遍才肯罢休。高考的志愿她是本想去美院学画油画,母亲一把撕了她的志愿,自作主张给她填的医学院,当时她想死的念头都有。但后来亲眼目睹了母亲因病在医院里挣扎然后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她恐惧得无以复加。 人是何等脆弱,那个用板凳砸过她,用皮带抽过她的壮年女人,在病床上辗转、呻吟、干瘪、死亡。那过程如此无助而恐怖。 其实在学医之前她就知道这项工作是多么不适合自己,今天活着出院的人可能明天被抬进来,多么尽力的抢救工作,往往只是徒劳。她选择的是一个每天都要面对死亡的工作。 与欧阳之间好不容易建立的一点友谊因为酒醉的失言再次荡然无存,可见人和人之间谈谈情跳跳舞都可以,只不该交换隐私的,今天你的隐私就是他日的漏洞。 火车上欧阳仍旧是用一副牌认识了上下铺的旅客,尤其是几个年轻女孩子,围拢过来谈笑风声,高飞在一边安静地读进修笔记。在他阳光面孔的背后是怎样的千疮百孔呢?她一直以为他是快乐无忧的,羡慕他有完整的家。当初选择他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从来不过问她的家庭,不像有些男孩,刚一认识就穷根究底,他让她觉得安全、自在。她也同样。 他一抬头看到她的眼睛,两人俱是一惊,目光避之不及。 高飞的行李很沉,临走时同科室的人送了她不少上海小吃,她也想带回去给沈心尝尝,出站的时候她被欧阳大步流星甩出了老远。武汉的阳光好像榨汁机,高飞很快就汗流如注,在车站等车时就有黑巴前来搭讪,高飞走到哪里那些人就坚定地跟到哪里,轰都轰不走,更有甚者拽了她的行李就走,高飞恼羞成怒地与对方争夺自己的行李。欧阳及时出现用正宗汉骂制止了他们,他把她连人带行李塞进了出租,一语不发挥手让司机开车。 “谢谢啊。”高飞由衷地说。 “笨蛋!”欧阳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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