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戏为六绝句》看近体诗的发展

从戈为六绝句看近体诗的发展所谓近体诗，是相对于古体诗而言的，其实就是唐朝形成的 格律诗，但格律诗的起源则是从南朝齐武帝永明年间产生的新体 诗开始的。这种新体诗讲究格律声韵和对偶，到了唐朝，在南北 朝声韵学发达与新体诗进步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格律谨严的近 体诗。近体诗包括律诗和绝句，1因绝句又称 截句”，是截律诗的 一半而成，所以我们这里把绝句也称做律诗，律诗还包括五言律 诗和七言律诗，五言排律和七言排律。近体诗有一个明显的从六朝末，初唐到盛唐形成的过程。杜甫 的戈为六绝句虽是杜甫针对当时人 好古遗今”而写，但其中也包 含了近体诗发展的一个脉络，那就是从庾信、初唐四杰到杜甫。这 六首诗中，前三首是论人的，讲了近体诗发展过程中极为重要的庾 信和初唐四杰，后三首则从论诗角度，讲述了诗风的新变过程，也 表现了杜甫个人的论诗宗旨。下面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个过程。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庾信，字子山，南阳新野人，梁代著名宫体诗人庾肩吾之子。 庾肩吾任梁太子中庶子，掌管记。东海徐缡任右率卫。庾信与徐缡 之子徐陵因文辞绮艳，世称 徐庾体”。后出使西魏，因西魏灭梁， 故被留。历仕西魏、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世称 庾开府”。他前期的作品受宫体诗影响，风格绮艳，因此多为后人争议。但他由南入北之后则一改往日之风，转向深沉，形成了一种 笔力豪健的诗风。这首诗就指出庾信后期风格更加成熟，凌云健 笔，意境纵横开阖。杜甫开篇写庾信是有寓意的。庾信之前的诗 坛以歌行、乐府等古体为主，诗风也极近铺排绮糜，尤其是发展 到宫体诗时，这种浮糜之风在文坛的盛行阻碍了诗歌的发展 。此 时庾信的出现改变了这种局面。尤其在他由南入北之后，不仅重 视诗风的变化，而且注意诗体形式和语言技巧的进一步研炼 。2庾信是开唐之先声，在诗歌发展史上地位十分重要”，他开 唐之先声不仅是他的 拟咏怀诗二十七首开启了唐朝诗人 言气骨 则建安为传”的一线。还在于他承永明体，齐梁宫体而来的对诗体 形式的进一步创造。3刘熙载云庾子山燕歌行开唐七古，乌夜 啼开唐七律。其他体为五绝、五律，五排所本着，尤不可胜 举。”清人李调元亦云 乃六朝而后转五古五律之始”。由此我们可 以看出，将庾信定为近体诗的开端是合理的，他既一改前代绮糜 的诗风，又创立了新的诗体。他的晚秋诗云：凄清临晚景。疎索望寒阶。湿庭凝坠露。抟风卷落槐。日气斜还冷。云峰晚更霾。可怜数行雁。点点远空排。此为单纯写景诗，写秋色清新未雕琢，中二联对仗工整，湿 庭”一句 庭”字应仄而平，坠”字应仄而平；可怜”句中仍”字应仄而 平，其他各句均为五言律句。可见此诗已几近一首唐人五律了 。应 该说杜甫对庾信是赞赏的，尤其是他老年时不仅在戏为六绝句中 称赞他的笔法是 凌云健笔”，而且也说 清新庾开府”，同时还很同情 他，说他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作动江关”。那么，当时那些指手画脚的 嗤笑”庾信的人，适足以说明他们 的无知，根本不理解庾信。4正如读杜心解评论此诗云：后生轻 薄，附远而谩近，盖远者论定既久，不敢置喙，则哆口抵河，以高 自夸诩，剽窃古人影响，博其谈资。正因为他能全面的看待庾信， 并能客观的评价他。他能用反语讽刺批驳唐人对庾信不公平的看法 时说不觉前贤畏后生”。其一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火，不废江河万古流。其三/、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王杨卢骆，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初唐四位诗人的合称，即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又称初唐四杰”。他们都是7世纪下半叶的诗人，而且都是年少而才高，官 小而志大。他们都有雄心壮志，却职位卑微，社会地位低下。 因此他们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和成就，登上初唐诗坛，闻名于后世的。他们是初唐诗坛上过度时期的重要诗人群，为唐初承继上一时期而来的新体诗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虽然庾信等六朝末诗人试图以新体诗来改造浮糜的宫体诗，但在唐初，诗坛仍延续齐梁、六朝宫体之风。贞观时期， 绮错婉媚的 上官体”颇受倚重，时人争相效仿。四杰所初的诗 坛，正是上官体”风靡之际。但是我们在杨炯的王勃集序、王勃的上吏部裴侍郎启、卢照邻南阳公集序等文章中可以 看到以下观点：第一，批评龙朔诗坛 绮错婉媚”的上官体”诗 风，提出诗歌创作应有骨气”，走 刚健”一路；第二，继承言志缘情的诗学传统；第三，注意南北文风的取长补短 ，自鸣开 一代风气的志向。由此，我们可知，四杰已经意识到了 上官 体”的缺陷，正在有意识的革除其弊。5闻一多曾说 宫体诗在 卢骆手里由宫廷走向了市井，五律到王杨时代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可见四杰虽然未完全摆脱时风的影响，但总体上，却一方面使诗歌内容由宫廷的应制奉和转向了对江河市井的描绘 和个人性灵的抒写，另一方面在风格上也由纤柔卑弱变为明丽 清晰。承袭庾信一代而来的还有诗体的新变，尤其在推进五言律诗的成熟上，四杰作出了突出贡献。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是一首已相当成熟的五言律诗 ，不但字声平仄完全协 调，而且起承转合章法井然，对仗的运用也注意到整散的变 化。首联起而点明相送的地点 。风烟”写路途遥远，难以望 见，又隐含友人此去前程渺茫不可知。这种关切之情，一个望”字流露无疑，颔联推进一层，以同情作为对朋友的安慰，也暗含了颈联 知己”二字。在句法上，该联运用了流水对的形 式，似对非对。颈联将全诗送别基调骤起，让人觉得万里入蜀 之行并不遥远，深感诗人气度豪迈，尾联以莫效小儿女别泪沾 巾的情态做结，劝慰之中又有勉励令人胸襟开阔。五言律诗虽在沈宋手里定型，但四杰”的推动作用却不容忽视，他们是从 六朝到盛唐的近体诗成熟的桥梁平心而论，四杰有幸生于初唐，若移至盛唐、中唐甚至晚 唐诗人中，恐怕不会有这么高的名望，毕竟在他们诗中，六朝遗风，齐梁采饰都还没有完全脱尽。但是他们对于近体诗的成 熟所做出的贡献，对文风改造所做出的努力却是我们不可小觑 的。我们不能因为四杰仍浸染于华糜积习中就否定他们的文学 地位，而应看到他们在初唐诗风转变及盛唐时代到来的进程 中，他们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近体诗从六朝到初唐一步步的发展 ，终于到盛唐走向了成 熟，而这成熟的标志就是杜甫的出现 。近体诗到了杜甫手中， 不论是律诗还是绝句，不论是诗歌的形式还是思想 ，都达到了 一个高峰。其四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其五不簿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其六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在 戏为六绝句的后三首中，已不再单一的评论某个人 的诗，而是集中表现杜甫个人的论诗宗旨。他有取于 清词丽句”的技巧，反对纤弱小巧的风格，认为必须自铸伟词，创造 相互壮美的意境。6他虽认为齐梁绮艳之风应革除，但并非全 盘否定，而是认为 建安以来的清词丽句，自有不废江河者 在，并非侈言宗古，便可鄙视齐梁。”他强调对前人的学习，应始终包含 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的精神，这就是别裁伪体”的内涵，也就是要注重创新精神。 7别者，鉴别之意，裁者，裁去，革除之意”，杜甫认为齐梁之体是伪体，是应批判的，所以要 亲风雅”攀屈宋”不要落入 齐梁后尘。针对当时人一味复古的思想 ，杜甫主张 不簿今人 爱古人”，对古代人的作品要广泛的学习继承。而他的 转益多师”则鲜明的告诫时人，要不可狭隘的去一味批判否定前人，而应该不限门户，排除偏见的广泛的吸收前人的经验。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针对当时人一味复古的思想 ，杜甫主张 不簿今人爱古 人”，对古代人的作品要广泛的学习继承。戈为六绝句不仅是杜甫的诗论观，而且也是他实践的 总结。杜甫自己就很好的践行了别裁伪体”和 转益多师”的观点。8秦观曾在 韩愈论中称杜甫 昔苏武、李陵之诗，长于 高妙；曹植、刘公干之诗，长于豪迈；陶潜、阮籍之诗，长 于冲淡；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之诗， 长于藻丽。于是杜子美之诗，穷高妙之格，极豪迈之气，包 冲淡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 焉。”9沧浪诗话亦云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 朝。至其自得其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 10元稹的杜甫 墓系铭尽得古今之体势，兼众人之所独专矣。”由此可见 杜甫是一个集大成的诗人。而杜甫在诗歌体裁上，又兼擅众体，形成了令人叹为观 止的艺术成就。近体诗，尤其是律诗，在杜甫这里已达到了 一个最精严、最成熟的阶段。冯至说：杜甫写诗1000余首， 占全部杜诗的百分之七十三，大部分是近体诗绝句和律诗，还有长篇排律。据浦起龙读杜心解统计，杜甫1458首 诗中，五律626首，七律151首，五言排律117首，七言排 律8首，五绝31首，七绝107首，共计律诗1040首。无论 从哪个时代说，这些数字都是前后诗人难以企及的。杜甫的近体诗不仅数量多，而且其质量极高，可以说是近体诗发展的极致。11胡震亨在唐音癸鉴中说 少陵七律，与 众家异者有五：篇制多，一也；一题熟守不尽，二也；好作拗 体，三也；诗料无所不入，四也；好自标榜，即以诗入诗,五 也，此皆诸家所无，其他作发之变，更难尽数。”这就肯定了杜 甫七律的突破和贡献。12宋初王禹趁说 子美集开世界。”此论 宏观而中肯，杜甫是勇于创新的，在诗歌的内容和形式上都有 诸多创造，达到了思想和艺术的统一。首先，在内容上，他的近体诗已突破了前代写羁旅、应酬、咏怀、山水等题材，不仅将诗歌由抒情为主转为叙事为 主，同时又将时事引入诗中，敢于以此来讽刺朝廷的无能。如解闷十二首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 等就是这类题材。杜甫还 有开以诗论诗的先河。如偶题春日忆李白等，而以本文中 的戏为六绝句最为典型。这种新形式对后人的影响极大。金 代元好问论诗十三首就是继承这种形式。其他如王世桢、赵 翼等，不可胜数。其次，在诗歌形式上，杜甫还创造了组诗、拗律及排律等 形式。杜甫十分重视诗歌的抒情性，单篇律诗不足以包容他情感的全部，不足以展示他情绪的发展，所以他独创组诗形式以思想感情发展脉络作为全诗结构的针线，密织细缝，显示其章法布局的完美，最为出名的是秋兴八首。其一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诗于代宗大历元年客夔州时作，八首每自具首尾，独立成篇，然脉络贯通，合起来是一个整体。第一首即是整首诗 的序幕，又是以下七首诗内容的总结，在总体上写出遭逢兵 乱，留滞他乡的客中之感和怀念长安的故国之情。沿着这一情感基调，下面展开具体描写：其一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 苴三/、千家山郭静朝晖信宿渔人还泛泛匡衡抗疏功名薄同学少年多不贱 其四已映洲前芦荻花日日江楼坐翠微清秋燕子故飞飞刘向传经心事违，五陵衣马自轻肥闻道长安似弈棋 王侯第宅皆新主 直北关山金鼓振 鱼龙寂寞秋江冷百年世事不胜悲 文武衣冠异昔时 征西车马羽书驰 故国平居有所思第二首从客居夔州的飘零之感，引发对往日曾叩 画省”近侍的回忆，感慨万千；第三首从时光的流逝感叹抱负的落空，并表示了对朝廷用其非人的不满，第四首说政局变更，边境战火不断，国家前途堪忧，而自己穷老荒江，空有一腔 忧思。后四首也反复忆往昔，感盛衰，伤沦落，叹身世，将 深沉而复杂的情感表现的淋漓尽致。与此同时，这组律诗融高华典丽于沉郁顿挫中，是杜甫对初唐以来以高华典丽为主 要特色，以奉和应制为主要内容的七言律诗的重大改革，也体现了杜甫转益多师，勇于创新的艺术才能。郑驸马宅宴洞中主家阴洞细烟雾，留客夏簟清琅王千 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木宛碧玛瑙寒。误疑茅堂过江麓，已入风磴霾云端。自是秦楼压郑谷，时闻杂佩声珊珊。郑驸马宅宴洞中第二句 簟”字应平而仄，琅”字应仄而 平，这样一来，第二句中的 客夏簟”和 青琅”三仄对三平，青 琅”三平和下句的 琥珀薄”三仄相对。第四句 瑙”字本应平，但 为了和第二句变仄为平的琅”相对，变平为仄。第五句第四字堂”应仄而平，故第六句第四字 磴”应平而仄。第六句第六字 云”应仄而平，霾云端”成为三平调，但与第七句压郑谷”三仄 调相对，而第八句第六字 声”应仄而平，声珊珊”三平调也是和 第七句的压郑谷”三仄调对应。杜甫的创作中出现拗律，是为了达到最好的表达效果 ，所以 不得不破除原有的规范，但是杜甫写作拗体的原因却不仅于此。杜甫是一个有创造性的作家，他打破了诗歌原有的平衡之后，相 应的改变另一处的平仄，达到新的平衡，即以拗救拗。这就使律 诗和谐的韵律中间有了不和谐音，小有曲折变化之后，反而显示出别样的意趣，成就了另类的声音表达效果 ，他就能应用拗救来 表达特定的情绪。此外，他还首创典雅辉煌的长篇排律。排律是律诗的延长，除 首尾两联不用对仗以外，中间有多少联都必须对仗。这种诗体主要 考验对仗艺术的能力。杜甫的排律登峰造极。啾日夔府咏怀， 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的长排，语言典雅，对仗整肃，学力深厚，情感深沉，思想博大精深，充分显示了杜甫的才、学、识。13浦起龙云千言，数百言长律，自杜而开，古今圣手无两”。后 人的长律在情感、思想、语言等方面，与杜甫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 上。注释： 唐诗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P207 中国中古诗歌史王钟陵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P559 艺概笺注卷二刘熙载著王气中笺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P57 读杜心解第三册 浦起龙著 中华书局1961年版P841 唐诗杂论闻一多著 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P23 杜甫评传中卷 陈贻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P713 唐诗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 2006年版P249 秦观集编年校注卷二一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1年版P480 沧浪诗话校释严羽著 郭绍虞校释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元稹集卷五十六中华书局1982年版P60111唐音癸鉴胡震亨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12全宋诗第三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P73713读杜心解浦起龙著 中华书局1961年版P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