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植满时间的疼痛陈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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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植满时间的疼痛 陈新 植满时间的疼痛陈 新 夜色深深,如无尽的忧伤,笼罩着闷热的天地。 在川北南充县大通乡楼子沟一座叫晒谷坪的丘陵山堡上,一种只穿着一条内裤的男孩,像野狗同样蜷缩在几丛嚣张着锯齿的芭茅炎炎七月的缝隙里。她一会儿泪眼蒙眬地躺着看夜幕遥挂的星星,一会儿又悲哀地打望已将她屏蔽在外的家的方向,打望那低矮的瓦房透风的墙壁传过来的一豆摇曳的煤油灯光,和与她隔着距离的亲情。 穿过沉郁压抑的黑夜,随着灯光传过来的,尚有爸爸对她的咒骂:“只要发现她在哪儿,一定要打死她!” 这是啥爸爸啊? 她有家难回的起因是她初中毕业时只顾饕餮抱负的盛宴,一意孤行地将升学志愿填了高中,想读完高中后考大学,让自己将来的人生浪漫地沿着期盼节节攀高。 而爸爸则觉得成绩较好的她该考中专,说考上中专她不仅能吃国家粮,还能减轻家里承当。爸爸用老皇历的经验粗暴地干涉她的将来,她心里还窝着火呢。父子俩言语不合,她便被脾气暴烈的爸爸赶出了家门。 蚊子,犹如轰炸机般在她的身边回旋,并不时俯冲,伺机贪婪地叮咬她伤感窘困毫无庇护的身体,钻心的痛和难忍的痒在全身流淌,跟她稚嫩的内心同样悲凉、焦躁和绝望。 这是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末一种夏天的真事,那个孩子就是我。 本是人生春暖花开的季节,却过着枯黄萧秋的日子。无论岁月如何嬗变,少年时的类似痛苦都深深地刻在我的心灵里。那时的我憎恨爸爸,这种恨,形影不离地随着着我的成长。 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虽然鬼这种东西也许主线不存在,可在僻远的楼子沟,却到处均有着与鬼有关的传说。从小听老人讲得多了,恐怖也便植进了心房,天一黑,我就觉得夜色中总是鬼影幢幢,聚散不定,而不敢出门。但可恶的爸爸有时为了惩戒我的不听话,便要在夜色深深之时将我逐出家门,让我去坟茔遍及的自留地里摘萝卜缨子回家喂兔子,如果不去就得挨揍。 被爸爸揍的那个难受滋味,一般人是绝对想不到的,成长岁月里的我,身上总是被她以我不听话为借口,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最狠的一次是她将一根一指宽的竹片在我屁股上打成了丝丝,我的屁股被击打得血肉模糊,伤疤和血水甚至与内裤粘在了一起,结成了痂 为了避免皮肉之苦,我只能冒着被鬼吓破胆的危险,逆来顺受地一种人摸黑去曾产生过不少鬼故事的自留地给兔子打草,宁愿被鬼吓死,也不乐意被爸爸打死。 少年的天空清洁而亮堂,棉花团同样的云朵飘在蓝碧的天幕之上,阳光明媚地普照着澄澈苍穹下的万物,景色纯美得就犹如油画。但我的心空却雾霾沉沉,多种风景总是事不关己地与我保持着无法接近的距离,甚至颠三倒四,阻碍着我的行止。 虽然沉没在时间的海洋里已经许久,但有一份自豪仍然鲜活在我的记忆里。初中毕业那一年,我是整个南充县大通区所辖大兴、大通、新庙、龙池、永兴、大观、一立七个公社中,唯一一种考上了四川省重点中学龙门中学高中部的学生。可是,那份在别人眼中光耀门庭初绽的荣光仅仅熠闪了几天,便被穷困现实的阴霾泯灭了龙门中学离家很远,必须住校,而住校我每月就要花30元生活费。面对一穷二白的家境,爸爸断然回绝送我去该校读书。即便我的初中班主任杨兴和教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失去“鲤鱼跃龙门”的机会,乐意从自己仅有的30元工资中每月拿出15元来资助我,另15元请爸爸先贷款,待我考上大学、工作后再由我慢慢还,爸爸也不接招。最后,我黯然地选择了离家很近、教学质量很差的大通中学就读。 爸爸的专制和决绝,成了我少年天空明媚抱负再难重光的幽暗。要懂得大通中学是南充县教育系统无人疼无人爱、可有可无的农村二年制高中,而当时城里的高中都是三年制,自己学两年高中课程,去与读了三年高中的学生一起参与高考,再加上两所学校学习氛围及教学质量的巨大差别,考上大学的但愿能有多大啊? 事实上,自打我一脚跨入大通中学的校门,我就明白自己原本高大伟岸阳光普照的抱负,已忧郁而伤感地远离。在唯玩不唯学的农村中学没有竞争对手的状况下,我只能成绩一枝独秀地与臆想出来的都市中学成绩优秀者博弈,独孤求败。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教师都乐意资助我读书,亲生爸爸却如此冷血,这让我不知哭了多少场。那时,我的心在春天的年龄里,盛满了秋风里丘陵般颓败杂芜的不平和冬天毫无生机的萧瑟荒芜。 岁月绵长,怨恨绵长。时间以相似的方式,一寸一寸地传递着疼痛。 我对爸爸焚心般的恨,甚至也跟我妈妈的早逝有关。 妈妈是我毕生的温暖,和灵魂深处的美丽。她生于四川乐山殷实之家,祖上有田地、工厂。抗日战争爆发后,外公还曾变卖商产,买飞机增援前方将士抗日。但这朵生长自城里、毕业于四川财经学院、跟央视前播音员罗京的父母是大学同窗的娇花,自从跟随我的军医爸爸转业回乡,来到南充县大通公社农村后,便成了一种一般的村妇,和五个孩子的妈妈。 曾经在都市里娓娓吟唱的青春和爱情,被烟尘浸染;布衣褴褛,食不果腹的现实,如寒霜般铺满她的世界。一颗柔弱而书香四溢的心,惊异地感受到了贫瘠丘陵无奈而又无从选择,还不得不被迫接受的从未有过的荒芜。 动乱的风凌乱地将日子吹得东倒西歪,胸中文墨与一腔夙愿,最后在力不从心的坚守中消散。最令人痛心的是,水土之异、扶老携幼让妈妈落下胃病,她因此而做了部分胃切除手术。自此,她再不能干重体力活了,成了彻头彻尾的家庭妇女。 贫穷如刀,摧残着妈妈的健康。徐徐地,她身体差得连在屋后小路上走一走,也得拄一根棍子才行了。更不幸的是,由于无钱治病,她的生命时针,最后停摆在了49岁那一年。 妈妈短暂的毕生,如鲜花凋落,让我悲哀扼腕的同步,也强烈地恨起爸爸来,是爸爸的无能,才导致了家庭的贫穷和妈妈的早逝。 回忆风雨飘摇的成长,我的心事像荒草同样繁茂冗杂,觉得自己是在冰寒彻骨的苦水中泡大的。因粮食不够吃,一家子所吃的饭差得就像悲哀同样令人难如下咽:苞谷糊糊稀得能照见扑满泪花的人影;红苕腐烂变质得发苦还煮来吃,我吃后不久胃里便翻江倒海地呕吐,又时常因呕吐后腹中空空而饿得头昏眼花这种饭居然比生产队的忆苦思甜饭还难吃。 有一年天旱,川北的天空虽然紫阳高照,但百姓的生活却幽暗无边,不仅粮食减产,连牛皮菜也被蚜虫糟蹋得成了煤球状,且上面的虫子和虫子分泌物怎么洗都洗不掉。即便这样,这种菜也没有多的,需掐指细算筹划着吃才行。 这种日子的苦涩限度,可以用一种故事来衡量。那是一种清风丽阳的晚春的中午,我们正准备吃用这种球状的牛皮菜和着麦麸、以及能搪塞肚子的美好共煮的稀饭时,一种外省的乞丐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越来越寡淡的炊烟通过我家门口,向我妈妈讨饭。虽然我家一人只有一碗这种能让生命苟延残喘的饭,善良的妈妈还是心生慈悲,从人们碗里给乞丐拼出一碗来。那个饥肠辘辘的乞丐感谢地端起碗来,但美味的善良替代不了饭食粗俗和怪异的口感,她刚喝了两口,便再难下咽,含着泪对我妈妈说:“大姐,你们过的日子比我这个叫花子的日子还苦啊!我这里讨到了两块钱,你拿去给孩子们买点吃的吧。” 有人说,成长不是衣服越穿越小,裤子越来越短,而是心跟梦想一起越来越大。但我所穿的衣裤原本就是小的、短的。由于它们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程序般地流转。当衣服传递到我的位置时,哥哥们穿过的这些衣裤几乎全是补丁重重的露脐装、露腿裤了。这种已被汗水层层浸染积满斑驳尘垢和岁月痕迹的百衲衣,在夏天穿着倒还凉爽,到了冬天可就惨了,破烂且露脐露腿的衣裤,主线无法抵御萧瑟寒风的侵蚀 大冬天没有合体且厚实的衣裤御寒已然很惨,没鞋穿那就更惨。童年的冬天我几乎都是打着赤脚走过来的,成长岁月的雪地上留下赤脚踩出串串蹒跚脚印的同步,也留下了一路的可怜和哀伤:脚掌不仅时常被冰碴子刺破出血,还冻肿得犹如大面包;最痛苦的是脚后跟时常冻得开裂出筷子般粗的口子,不时流血,甚至感染流脓,烂得几乎能见到骨头 年华如梦,我的日子却违迕时序颓唐荒芜,过得连梦也没有。我恨爸爸,我觉得要是爸爸能干某些,或者像村里别的男人那样穷得无计可施之时,能在月黑风高之夜出去偷些集体地里的红苕、苞谷等粮食,我们也不至于饿得这样可怜啊!又或者,如果爸爸在秋天,将山上的芭茅花、野棉花采摘回来,或者捡些鸡毛鸭毛洗净晒干当成棉花使用,做成棉衣、棉裤,那自己冬天也不会冻得这样惨啊! 我妈妈的安葬典礼办得很风光爸爸请了两帮锣鼓唢呐队来操办此事,但已被悲哀刺伤骨髓的我心中的感受却并不好,我觉得爸爸将妈妈的丧事办得如此隆重,但是是刻意做给亲友看,借以证明她对我妈妈好。或者,是她为了消减对我妈妈曾经关怀不够的愧疚和罪过。 看到在亲戚朋友之间穿梭应酬,脸上除了疲倦却并无多少悲哀、更无一滴眼泪的爸爸,我感到无比恶心。 终于,在爸爸又一次给那些办丧事的人慷慨付款之时,我与她吵了起来:“你这样有钱,为啥不在我妈重病之时,将钱花在她身上?你目前这样做有用吗?能消除你心中对不起我妈的愧疚吗?” 我当着众亲友的面质问爸爸,声如雷霆地颠覆着不明真相的人们对她的赞叹,将她竭力维护的面子摔得粉碎。爸爸大光其火,她恶狠狠地冲过来要揍我。但究竟有那么多亲友劝架和阻挠,她未能得逞。 悲哀欲绝的我并没有就此打住,我又借势对她发誓说,如果她此后要找后妻,我长大后就不认她! 曾经宏阔的抱负被冷酷的爸爸扼杀,灿烂的人生阳光变成了丑陋的残影。然而,我并非是一种不孝的人,我恨爸爸留给我成长岁月里的累累伤痕,恨爸爸舍不得花钱让我去读令人羡慕的省重点中学,而最后鹤立鸡群般地在一所被人诟病的一般农村中学完毕两年高中学业,在拙陋而自惭形秽的毕业季与城里的三年制高中考生一起比拼高考,且最后在几乎累得不成人形的状况下,成了班上唯一考上大学的人。但大学毕业后,我却从第一种月开始便持续不断地给爸爸赡养费。 岁月辗转中我磕磕绊绊地长大成人,我曾经痛苦和羞辱的记忆也在岁月中始终保鲜着,但我对爸爸却越来越好,这种好有时候令我自己也觉得嫉妒甚至愤怒。 固然,我对爸爸的好,但是是晦暗的成长疼痛,被我刻意地用广阔的光明进行了覆盖的成果。我明白,这精确地说是一种言不由衷的依理而为。 我觉得爸爸怎么说也生养了我,就算她因无能而穷困得只能让我顿顿喝白水,但这充饥之水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爸爸从井里一担担挑回家且煮开了让我喝的。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白喝了这十近年的水,能不报恩?因而,我有理由强制自己忘却遥远的记忆。 也许,人的毕生注定会有许多东西迷失在遗忘的路上。无论主观还是客观。我无意抛弃曾经痛苦的记忆,而时光,究竟成了磨灭一切恨懑的利器。看到曾经健硕伟岸的爸爸,已在蹀躞摇晃的人生路上,斑驳得如冬天的枯蒿,我坚硬的心开始变得柔软。 刚参与工作的那年春节,我揉搓着无奈的情感,从一千多里外的工作单位回到老家大通乡下时,见寒风萧瑟中的爸爸如摇曳的残烛苍老了许多,且床上仍然盖着薄薄的被子时,一边给爸爸加被子一边数落爸爸的我,居然发现自己眼里有了泪。 这是怎么了?我的青少年总是被迫逆着幸福阳光的方向成长,因而历来都是怨恨爸爸的,为啥这时看到不会照顾自己的爸爸会猛然心痛?难道时间累积的意义就是提示我,层层叠叠童年痛苦的伤痕渐次式微且如此无奈? 思路在壮阔的往事中穿行,曾经的伤感仍然鲜活,因而,我自己也吃惊了难道我终归应当甘之若饴地扮演自己凄苦悲剧童年中的主角? 日子推移,除了在时光中变得徐徐苍老之外,爸爸先前暴烈的脾气也在消减。妈妈不在了,往日贫贱夫妻拮据却又相扶相携的记忆,一定留在孤灯静夜寂寥的爸爸生死两茫茫的怀念之中。我发现,没有妈妈的日子里,爸爸过得郁郁寡欢,寒秋衰败她不仅要做庄稼,要养猪养鸡操持家务,还要像个老妇一般戴着老花镜缝缝补补 爸爸此前是多么阳刚,多么强势,目前却变得这样琐碎,这样凋敝,独自承受着生活的折腾,有时无事可做,却还显得那么恍惚我心里有了一种小小的恻隐。但是,我对爸爸恨懑的坚冰虽开始融化,却仍然还是恨着她的。由于恨,我甚至在偶尔恻隐之时,尚有着几分幸灾乐祸:活该!要是你之前对我妈妈好某些,何至于遭这活罪? 雪花零零散碎地飘落,寒风吹得竹林瑟瑟发抖,我的心情亦如窗外的天气,迷蒙而沉郁,充盈着一种无边无际无助的寒。 转眼,妈妈离开人世十年了。那年秋天,草木开始衰败枯黄之时,爸爸的风湿病蓦地发作起来。老屋门前的路上层层叠叠老迈的脚印,被一场场雨淋得稀稀拉拉,昔日行走如飞的热烈,也随着萧瑟的秋风飘然而去。 一幅田园风景的四季在我脑海中瞬间轮回,我的情感也随之波浪翻滚。那时,我忽然觉得,也许,自己不该在妈妈葬礼那天,说那句反对爸爸续弦的狠话!否则,像目前爸爸得了病,行动不便之时,尚有爱人可以贴身照顾。 于是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爸爸说:“爸,你该找个老伴啊!这样在你生病之时便会有人照顾。毕竟我们当子女的在外面工作,离你远,你要有个啥事我们也不能及时照顾你。” 爸爸淡然一笑,似是事不关己:“我要找老伴的话,早就找了,何至于等到今天?” “那你为啥不找呢?” “虽然你妈不在了,我生活得很孤单,但我从未想过要另找老伴。因素很简朴,一是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你妈更好的女人了;二是我在你妈去世后就找老伴的话,你和你的弟弟妹妹三个人都还是孩子,万一遭后娘欺负咋办?因此,我当年就打定主意,你妈去世后我无论过得多么凄凉,多么困难,也不再找老伴。” 爸爸这从未对外人道过的诺言,像一双强劲有力的手,猛然撕扯着我尚未愈合自艾自怜的伤口,和经年累月的误解,我一下子愣住了,干枯的内心历来没有这样润泽和丰腴过本来心硬如铁没少揍我的爸爸,内心是这样爱我们啊! 这一刻,我昂首向着迷惘的天空,怕眼泪流出来,怕内心的感情毫无遮掩地流露在自己曾经多少次虚假温暖或桀骜不驯的脸上。 我觉得自己应当重新结识爸爸,结识父爱。这一刻,我内心始终以敌视的姿势挺立的形象也开始动摇、皲裂。 回眸往事,我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的行为处事,有时候是偏激的,这是孤寂的心自挖的沟壑。例如在我心中始终被恨着的爸爸,其实并非那么冷血、粗暴,多少时候,爸爸也流露着温情,如果曾经的我目光辽远某些,结论或许会温柔许多。 结满苦寒霜雪的那些岁月,虽然家里穷得几乎揭不开锅,但爸爸却跟家里的所有成员同样吃糠咽菜,没搞半点跨越温饱的特殊化。爸爸从集市上路过或办事,无论是不是饭点,她都会在热闹的人潮中拖着孤单的背影匆匆走过,历来舍不得花钱去饭店独自享有。 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穷得常常几种月吃不上一回肉,曾为军医、军官却自降身份,回乡务农且当上一介生产队长的爸爸,偶尔去乡上开会,会与同大队的其她生产队长一起在乡上吃一顿自己做的饭,这饭是乡上补贴的,尚有肉。虽然肉并不多,寥若晨星,且是以炖萝卜的形式做的菜,为了让我们沾点荤腥,爸爸总爱厚着脸皮把我或妹妹、弟弟中的谁带去,混一顿饭。而吃饭时,每个生产队长所得的肉食也都是均分的,爸爸总是舍不得自己吃肉,而将那些肉让给她带去的子女吃。如果爸爸在乡上开一成天会而没带我或弟弟妹妹去的话,爸爸则会将均分的肉食,装进提前带去的一种搪瓷盅盅里,带回家跟一家人分享。 始终以来,我都不喜欢吃鱼,因素是小时候吃的鱼太多了。 家里没猪肉吃,怎么会有鱼吃呢? 生活,其实不是简朴的由此及彼。 那些鱼是冬天农闲之时,爸爸用排网去田里捕的。那时的水稻田里不怎么施化肥打农药,因而鱼不少。在冰雪寒霜的冬天,爸爸总是趁生产队放假之时,将裤管扎得高高的,带着温暖的希冀,下到结着薄冰刺骨的水田里,左右开弓地用一根竹竿往排网里赶鱼就这样,每当她冻得鼻子红红,流着清鼻涕喷着热气赤脚归来之时,总能带回几斤鱼的收获。 虽然有鱼,但由于买不起做鱼的油和调料,这些鱼做熟的过程也谈不上烹调:或者用一点面粉调了之后煎来吃;或是直接用水煮。要懂得当时我家里穷得连盐也买不起啊,因此这样做的鱼很难吃,顽固的腥令人想吐。 但是,鱼是腥臭了一点儿,可一家人从鱼身上得来的蛋白质的补充,却犹如拐杖,搀扶着这个穷家子挺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挣脱固有的思维,这一刻,我蓦然觉得,同样怕腥、同样不喜欢吃鱼的爸爸能在那么寒冷的天气下水捕鱼,腿冻得麻木彻骨不说,还常常被田里的某些石子、树枝戳得血淋淋的,她心中如果没有装着这个家,装着对家人的爱,会这样做吗? 随着年轮的增长,往事的痛感在隐退。我徐徐觉得,爸爸曾经的冷血,也许是在锤炼自己孩子的意志,激发其生存能力和斗志。这就跟亚马孙平原上的雕鹰同样,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学会飞翔本领,不惜将其从高高的崖上温馨的巢里残忍地扔下崖去。 “三儿,我懂得你恨爸,觉得爸打你的次数不少。可是你夏天总爱偷偷去堰塘里游泳,怕你被淹死,我总是叮嘱你别去,你却不听,我不体罚你行吗?你个性强,总是在和小朋友玩的时候与人打架,我教你和睦待人,你又不听,我不惩戒你行吗?你别恨爸,等有一天你也当了爸爸,就会懂得,天下爸爸没有不心疼孩子的!” “爸,别说了”我轻轻地说。 我努力克制,不想让真实的内心袒露,但不语的苍天,还是窥见我大滴大滴从脸上滑落下来的眼泪。 没错,爸爸的话柔软了我,滋补了我始终缺失的爱,并使一种悔意铺陈在我的周边。爸爸曾是我最恨的人,成长岁月里父子间哭笑不能的尴尬也总是如影随行,但我却又不得不承认,爸爸的吃苦耐劳影响了我的性格,刚直不阿磨砺出的我的魅力 自此,我放下了曾对爸爸的恨和怨,重拾起被刻意抛弃的美好亲情和天伦。 有的爱,一旦感悟,便不再神情枯瘦。 然而,天伦的幸福并非永无止境。过完春节,我刚将爸爸送回老家,一种令人心碎的事便发生了:爸爸因感冒而不断地呕吐,去医院检查时发现是贲门癌,且已晚期。 真是晴天霹雳!大哥的电话让我失魂落魄,我即刻从武汉飞回四川。看到爸爸病情如此严重,我的精神近乎崩溃。为了拯救爸爸,我决定到处筹钱请医生给爸爸做手术,切除癌魔。 然而,医生却对我和大哥说了几点:一、老爷子年近八旬且有高血压,暂不能做开胸这种大手术。二、如果调养一段时间,将血压减少后能做手术,且手术成功的话,生命也许延续半年或一年。三、如果不做手术而采用保守疗法的话,生命也也许延续半年或一年。四、不懂得癌细胞与否扩散及其限度,如果扩散得很厉害,无论老爷子的血压与否减少,手术都不能做。五、虽然具有手术条件而做手术,手术能否成功也不拟定。 事情怎么这样复杂?我和大哥顿时蒙了,一种绝望如利剑,直刺骨髓。由于怕爸爸承受不住打击,我们掩泪装欢地对她隐瞒了癌症病情,只说她的胃部出了点小毛病。 看到爸爸难受得生不如死的样子,为了照顾爸爸,我一咬牙辞去了知音杂志首席编辑的工作,回到四川照顾爸爸。 杂志社编辑部在武汉,可我却在四川照顾爸爸,这让爸爸很奇怪:“你怎么不回武汉上班呢?你照顾我耽误了工作怎么得了?” 我不敢将自己辞职的真相告诉爸爸,只能若无其事地撒谎说:“我目前已经调往成都,负责知音杂志四川记者站的工作了,这个记者站只有我一种人,上班不打卡,只要完毕任务就可以了,因此工作时间很自由。” 贲门癌晚期病人吞咽困难,呃逆呕吐,食欲不振。回到四川之后,我不仅肩负起了照顾爸爸的重任,还在医生建议用中药保守治疗的状况下,研究起了治疗贲门癌的老式中药方子来,以期达到为爸爸抑止癌细胞扩散,甚至康复如初的目的。 为了制止癌细胞的增长与扩散,我研究了半夏、竹茹、旋复花、代赭石、沉香、莪术、白花蛇舌草、半枝莲等上百味中药,理解其属性、药性、用法及用量;研究和试吃了斑蝥、蟾酥等对癌细胞能以毒攻毒的毒药,并在出名中医、中药专家的指引下配方,以给爸爸治病。 锥心的沉重中,就这样转眼过了两年。虽然一笔笔钱,都在药雾缭绕的时光中变成了一文不值的药渣子,但在自学成医的我的精心治疗下,爸爸的病情却有了很大的缓和,且打破了医生说无论做不做手术,她都只能生存半年或一年的神话。 然而,我的努力究竟没有打动铁石心肠的癌魔。当时间跨进之后,爸爸的病情急剧恶化,后来孱弱得连走路也只能借助轮椅了。 再往后,她生活自理的尊严也被病魔残忍地夺走了,如山的重疾让她吃喝拉撒都只能在床上,人更是瘦得几乎成了皮包骨,嶙峋如削的人体标本。看到爸爸渐失人形,兀自颓败,我时常背着爸爸伤心得泣不成声。 爸爸刚开始戴成人尿不湿时,还不好意思,但重疾面前无尊严,曾是军医的她深知这一点。最后,她无奈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眼角滴落下来几滴因连累后人而自责的浊泪。 五月的川北,大地一片嫩绿,花草树木正粲然地吸取着阳光雨露蓬勃地生长。但爸爸的病却越来越重。后来,她又便秘解不出大便了,于是我毫不踌躇地用手轻柔地伸进爸爸的肛门,专注地帮其掏出那些已经硬结的屎粒。我的平和与细致让爸爸更加自责和难为情。 见状,我心痛得泪如雨下,却笑着宽慰她:“爸,你不要觉得过意不去呀!你和妈生下我之后,难道我不拉屎不撒尿吗?我拉一屁股的屎,难道不是你与妈给我洗的?是屎都臭,你都不嫌我拉的屎臭,我怎么也许嫌你拉的屎臭呢?爸,只要你健康快乐,我做啥也乐意!” 是的,我的心澄明如水,我不嫌爸爸拉的屎臭和脏,我乐意守候且享有这份久违的亲情。不仅如此,我还时常悲泪祈祷:如果能用自己的命换爸爸的命的话,我乐意去换!如果能将爸爸的病转移到自己身上的话,我乐意接受爸爸身上的病 弱水流沙,刹那芳华,人生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中是那么短暂。令人心碎的是,我们兄妹的一切努力最后换来的,只是刀绞般的悲哀和颠扑不破的人生结局5月21日,爸爸最后不治,辞别了炊烟氤氲的红尘人世,含笑往生世人缈不可知的极乐天堂。 爸爸走后的这些日子,我几乎都恍兮惚兮。例如沉寂的夜晚,我在卧室或看书或写作,我感觉爸爸应当在客厅孤单地坐着,由于怕看电视影响我的思路,喜欢看电视的她一种人寂寥地出神,甚至为了节省电,灯也没开,暗度无趣的时光,就跟以往同样。 我在厨房做饭,忙碌而杂乱地调味着索然无趣的生活,恍然觉得,爸爸就在我身边,帮我打杂,剥剥蒜,择择菜,或者淘洗些什么,且不时风趣地与我聊说旧事,语调亲和。 我坐车出行,目光所及蜀都大道匆促奔波的人丛中,眼前总会浮现爸爸为了帮我节省车费,与我一起不辞辛苦地以散步减肥为借口,徒步从春熙路往家走着的情景,爸爸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却兴高采烈。 我孤单地做好饭,拿碗盛饭那一刻,却总会满眼是泪,由于手执之碗,是我专为曾是农民的爸爸不错的饭量而买的大碗,但爸爸的饭量却终结于连水也咽不下的贲门癌 白天,挥之不去的哀痛中看不到影子的爸爸总是与我相伴。夜里,慈祥的爸爸却又常常来到我的梦中,健康仍旧,笑容仍旧。 但心里明镜似的我,懂得一切场景都是倒流时光里层层叠叠的影子,即便在梦中。眼泪也由于不可逆转的温馨岁月而汩汩如泉,从阳光明媚的梦境,流淌到夜色深沉的现实。哭声流转,枕巾濡湿,悲怆与凄惶痛断肝肠。 这些日子,我不懂得尚有无谁会想起爸爸,想起爸爸在往昔岁月里留下的恨与爱。但是爸爸却始终驻留在我的心中,驻留在我的怀念里,一天也没远离。 在爸爸生前,怕太肉麻而羞于袒露心迹的我,从未向她体现过爱,但此时,我却满眼是泪地忍不住要对她说: 爸,我真的好想您 作 家 声 音(四川话版) 目前浏览器不支持播放音乐或语音,请在微信或其她浏览器中播放 4:08 陈新四川话1011 来自北京文学 微信号:beijingwen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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